李安回忆拥抱伯格曼:他把我的处子之心夺走了
时间:2021-09-11 17:03:24 热度:37.1℃ 作者:网络
有趣的是,李安在谈话过程中,不时还会抖个冷笑话包袱,比如说到自己的性格的时候,拿星座说事,“我是天平座,最不喜欢做决定,连早上起来袜子要穿哪只脚都不能决定”;还开玩笑自嘲,“我样子很可爱,做什么大家都容易原谅”。诸如此类的片段让现场笑声不断。 以下为李安导演论坛发言摘要: 一、120帧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 我在做《少年派》的时候产生很多好奇,以前我也是誓死捍卫24帧的,也出钱出力保护电影。做《少年派》时第一次做数位电影,发现很多事情对不上。在艺专上初中对电影突然触电,发现我是属于那个世界的。后来一直往电影里投射,比我对家人更多,我就是拍电影的人。 因为拍《少年派》的关系,24帧连看都不能看,越拍问题越多,只敢用一点3D,亮度也是问题。格数的问题,演员做戏就傻气肤浅,光也不对,布景也不对,什么都不对,我要开始调整,开始怀疑24帧没什么好,只是最便宜。后来用60帧做实验,发现超过60帧就不是电影了,很像眼睛看到的,电影的文法变了。 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考虑,要不要超过60帧,很想看到观众有参与感,不只是第三人称,而是以第一人称去体验故事,这方面的探索,我有很大的好奇心。我个人一点不懂电脑,就一直要求,没有合适的电脑就做新的电脑。超过60帧的器材跟美国国防部要求做,我也是开拍前一个星期才看到60帧画面的器材。 二、3D、4K、120帧对观众的意义是什么? 我是拍电影的,心里有什么反应比较灵敏,很想组织起来。因为科技的关系,观众跟电影、戏剧的体验,接受故事的体验,可能会有变化,虽然电影还是电影,但同样的东西,用不同的电影手法,会有新的化学反应,体验会改变。高格数最后看的时候就是很好看,不是说我电影拍得很好看,而是讯息充足,本身有一个美感,看电影的心情会更灵敏,蛮可怕的,也是一个未知。最大的收获不是动作,最可贵的是看到人的脸,这部戏不敢化妆,每个汗毛都能看到,透过镜头能够看透他,这是最可贵的。 三、要拍新的规格,这过程当中怎样跟剧组、出资方沟通? 那要浑身解数。剧组我需要花很长时间告诉他们不够好,这是蛮困难的事情,对美国人来说这是很难开口的——We are not good enough(我们还不够好)。每个技术都有身份,你说他不行,他会发脾气,我就要去调和沟通。真话会伤害他,就要哄,片场要连哄带骗。我就要用good news和bad news 那套,跟他们说有个好消息是,我们不用拍60帧了;但坏消息是,我们要拍120帧。科学比较简单,怎么样商业发行,工业环境里能做出事情来,要扭转观影习惯很困难。希望大家不喜欢就骂我,不要骂这种新的媒体形式。 大家基本都蛮希望跟我工作,我把想法告诉他们,一起同甘共苦。新的东西很多疑惑,我蛮老实的,到一个限度,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我们打枪都是空包弹,没有后座力,我其实很想用实弹,后来我就要求空包弹里面装小弹簧,来实现实弹的后座力,这样从震动能看到演员的表情。就不时有这种东西,我一直有新的要求去找团队的麻烦。 其实,喜欢这个行业的人,会珍惜工作经验,欢迎善意的折磨,喜欢挑战做不到的东西,失败也是有一点活力。我在挑人的时候,这样的人我比较倾向跟他合作。自己觉得很棒,这种人我不太喜欢甩他,我都没有很棒,你怎么可以觉得自己很棒。干电影的人boring,干电影干嘛?技术都不会,干这个干嘛? 四、已经功成名就,为什么要冒着失败的风险做这样的尝试? 人过了60,就是疑惑,像处子,每次都像第一次。要复杂说,我需要病床跟心理医生,能讲三个月。真诚很重要,电影拍来拍去就那样一套,就那些东西,大家都在这样做,我就想改变。 比方说,好莱坞拍海浪,荡来荡去像澡盆,好莱坞做过泰坦尼克,你不知道海浪吗?我电影里好莱坞下的雨都没有下好过,但大家不会去怀疑。海的波长是很长的,好莱坞做不出来,我就在台湾自己发明,波长做长一点,还没到涌浪的地步。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比人哭一下笑一下有意思。 看电影是一种体验,身体怎么感受,怎么呼吸跟沟通,是电影的本质。喜怒哀乐是一种形式。电影最可贵的是感受,跟拍法跟科技有很大关系,刺激感官。我一再讲说我没有疯,希望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把观众拉进电影院。 五、看《偷自行车的人》会落泪,精神偶像是伯格曼。拍电影到现在,你心里的感动还在不在? 会,不会拍那样的电影,但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以前看不到艺术电影,读艺专二年级,第一部片看了《处女之泉》,对我有很大的冲击,不知道为什么有人问God。我小时候信耶稣到14岁,每天吃中饭的时候要祷告,就被同学笑,初二不想被笑就没祷告,两周之后没什么事发生,后来还拍了《少年派》那样的电影。 电影为什么敢去问God,我看完一遍没有动,又再看一遍,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盯住不能动,有时候影像表达没法用言语说明。《处女之泉》不是我最喜欢的,后来还有更喜欢的,伯格曼这个人对我来讲,他就像把我的处女拿去一样,我的世界由此变得不一样,触电了。 拍《色戒》的时候,我去仓库看伯格曼。他脾气奇怪,隐居在那里,居然接见了。那天是perfect的summer,空气里有一股禅的味道,瑞典黄黄的,看得非常透,灵魂都感染到了。伯格曼在我心里好像父权的象征,他跟父亲一样。他很老了,我抱他那一下,抱的感觉像妈妈。很奇怪,我把他当父亲,拥抱的感觉却像母亲,很温暖,他把我的处子之身拿走了。那时候很想把电影带到他那边,给他看。但很遗憾,他没多久就去世了。 年轻人看我的电影有一种触动,不是讲我的电影多好,伯格曼对我的触动是处子的震动,后来比他更厉害的人也不能唬到我。有时候人年轻时候的影响是一生的。伯格曼的电影教会我,用哲学观念去统御电影,对神的疑问,抽象的东西,要有很崇敬的心去体现。我永远不能跟他比,他是精神导师,永远是我的精神导师。 六、当面临人生大小决定的时候,什么样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是天平座,最不喜欢做决定,早上起来袜子要穿哪只脚都不能决定。但拍电影,我要很多决定,不希望当赌博,输了会懊悔。做决定大的一定很难,人生的决定非常重要,我常跟小孩讲,不要习惯失败,失败有惯性的。做决定不要想对错,获利与损失,决定其实是对性格的考验,体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清楚就好。以这个来讲,要不要超过60帧,我用了一年来决定。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拍出来不好,被全世界人骂,我都很甘愿。总之,年轻人做决定,就是决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小看,不要看成败,要往里面看。 七、电影怎么让社会有所进步,让世界变得更好? 电影不见得让世界更好,可能更乱。电影让人心起伏,跟维持世界和平相反,其实是唯恐天下不乱。世界上很多事跟不够真诚有关系,彼此生活很虚假,要维持表面的和平。电影是可以演练的冲突,达到彼此的了解,唯恐天下不乱,制造冲突,检验人性,拍电影的人把内心光明跟黑暗都摊出来给观众检验。 我们做的可以是真诚,要想好坏,就会虚伪。我这个样子很nice,拍了《色戒》,别人怎么看我?真诚还是重要,面对真实的自我,找到最终的和平的阶段。我讲得比较抽象,可以探讨道德,不要下定论,真诚探讨,知道心情起伏,刺激想象力,已经是我们可以做的最好的事情。 八、第一次拍片去找制片人,但当想法跟制片人有分歧的时候,要怎么跟制片人相处? 我也没有找到相应之道。我的第一部片是新闻局和中影帮我筹拍的,我不要第二次机会,一次就好。虽然钱很少,有了一部之后就拍到现在。从我的经验,怎么让制片高兴,几乎是无解的,这样的问题天生就会卖座的人不会问。会问的人,他的内心有大众不认同的存在,除了坚持,没有别的,创作的初心不要变。 这个制片人不同意,找下一个,总有一个头脑不太清楚的,你的东西会出来。都有命的,命运会帮你解决。人生真的有这种事,会不会面世,有一种宿命,不是强求可以来。魏德圣多少年没有人理,突然出来《海角七号》,除了祷告没有别的。没有拼出来,就甘愿等。有的制片人有灵性,是人都可以磨。 制片人跟导演想得不一样,我们的创作冲动没法讲,越讲就越会输,制片人绝对比你会讲话。我就先做,成功之后,后来就相信我吧,现在就不跟你解释,钱就给我就是,这个事情没有解。年轻人很有信仰,去把制片融化。其实最难搞的制片人是,自己觉得自己有灵性的制片人,那非常痛苦,这种情况能换人就换人,不能就忍下去。 九、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最想跟35岁的自己说什么? 我希望在家庭的角色里再进步一点,对一般的事物再用心一点。35岁的时候,我快拍片了。我样子很可爱,做什么大家都容易原谅我。摸良心的话,我还能做得更好一点,想跟那时候的自己讲,除了拍电影,不要那么偷懒,现在会能在生活上更好,不光只会拍电影。 十、如何挑选电影的议题,如何创造新的结局? 议题是很重要,不然言情起伏完了就过去了,很难统合电影精气神。选择议题的时候,是议题在召唤,跟我那段时间最关心的有关系。 一开始拍电影的时候,觉得孝顺很重要,拍了三部电影。最近对人跟神的关系特别关注。这跟我的阅历有关系,人跟未知的东西的情感结合,又需要信仰又不能解释,心怎么样去寄托,真假、虚实辨证,人都是这样,过段时间就会觉得抽象领域里某个东西很重要。 跟现实结合来说,王佳芝、易先生、邝裕民,演戏比较真还是生活比较真,这个东西在《色戒》那个时候我很有兴趣。同性恋牛仔跟我有什么关系?断背山是虚幻的东西,是个谜,是那段时间浪漫的东西对我很重要,包括《色戒》。过了两三部,不需要浪漫不浪漫了。这段时间对青春的逝去,纯真的丧失感兴趣,所以拍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结局,通常会做假的。观众需要结局,不然怎么散场,但可以议题认识更深,发现新的,有起承转合,议题只有你的态度和探讨,不需要结尾,结尾是我们的工作,给观众一个交代。
(张宁/文)10月1日下午,导演李安携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台北参加了《天下》杂志举办的以“探索与创造”为主题的论坛。他坦诚解答了关于用3D、4K、120帧来拍摄新片而生发的种种问题。同时,李安谈到了他的精神偶像伯格曼,回忆拍摄《色戒》时去瑞典拥抱伯格曼背后的心理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