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黑,黑向地面压来,随之而来的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地面上的热气密密麻麻地从四周涌来,将江宁市的所有人都裹得密不透风。
洗完最后一辆车后,庄况拿了个小马扎坐在卷帘门旁的角落,脱下白色的老头衫背心,用手一拧,滴滴答答的汗水汇聚成一道小水流,眼前的水泥地面一下子变成了深褐色。
“嘿,庄况你是嫌不够热啊,坐外头干嘛!”身后传来同事张宇的声音。
“里头也不见得比外面凉快多少。”庄况说着微微侧身看向他,回头努着下巴指了指天,忍不住抱怨道,“操狗的天,都黑成这样,还是一样的热。”
张宇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把手中的矿泉水扔给了他,见他接住,小跑几步,蹲在他身旁,笑得眉眼贼溜溜的,“我从老板办公室的小冰箱里拿的。”
庄况笑笑,拧开瓶盖,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剩下的半瓶往身上倒去,像盐粒一样大小的汗珠子瞬间就被冲散了,一阵冰凉的舒爽从肌肤渗到了心头。
他的背上纹了一尊观音菩萨,面如满月,垂眸半敛,头戴冠帽,披肩长巾,一手持净瓶,一手抚柳枝,水从背上滑下去的时候,仿佛天降甘露。
连佛主的眼眸都多了几分温润。
张宇仰头也灌了一大口,看着他的后背,啧啧道:“这造型是西游记里的观音大士吧。你纹这个干嘛?”
庄况望着对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车轮带起的灰尘在空气中沉沉浮浮,他的目光很淡,话却带了几分玩笑,“ 你不觉得观世音菩萨是取经路上的金手指吗? ”
张宇露出疑惑的目光,听到他接着说道:“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也逃不出帮唐僧西天取经的命运,九九八十一难里,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求助观世音,这大约……可以算是既定命运下的馈赠。”
“所以呢?你纹这个观音菩萨是干嘛用的?”张宇将脑袋伸到他的眼皮底下,黝黑的脸上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庄况忽的笑出了声来,伸手敲了他个栗子,“废话,当然是求保佑了。”
“那你叨叨这半天都是废话啊。”张宇捂着头往后仰去,吐槽道。
庄况哈哈一笑,“可不就是废话。”话音未落,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朝他们的方向开来,冲着他们嘟嘟了两声喇叭。
他把矿泉水瓶子往角落一扔,站起身来,喊道,“干活了!”
张宇在一旁看到来人,咧嘴一笑,“丰田凯美瑞,不便宜啊。”
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粉色短袖衬衫的男人,剃了个鸡冠头,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在灰霾里也散发着光泽,让人不由自主地分出几丝目光。
随后又见一个女人从副驾驶座位上走了出来,她戴了一副墨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颌小巧圆润,只是上头有一小块乌青,像是碰坏了的瓷器,显而易见地藏了一段故事。
“老板,洗车?”张宇迎上前去,目光自然的在女人踩着细高跟的长腿上转了一圈。
大金链子把车钥匙扔给张宇,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陈总人呢?”
张宇没想到这大金链子和自家老板是认识的,再开口就多了几分客气,“陈总中午就出去了,不在车行里。”
大金链子停住脚步,看到站在一旁的庄况,又看看张宇,“就你们两个人?”
“嘿,这陈华盛真是越混越没出息哈,”说着,倒退着走了几步,抬头看向店面门上的招牌“华盛车行”,嘀咕道,“要不是看这名,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也不知这话说的是人还是生意。
张宇站在一旁,一阵尴尬,琢磨着:这话,搭也不是;不搭,看着也不礼貌。平时的机灵劲一下都没了,好在大金链子也没想着让他搭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分不清是讥讽还是抱怨。
庄况已经套上了原先的汗衫,像穿了条抹布似的,满是折痕,他也不在意,准备好洗车的工具,走到车旁后,冲着张宇叫道:“干活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听他逼逼话多。
张宇偷偷松了一口气,惯常给大金链子介绍道:“我们车行不仅洗车,也做修车业务。充卡两百洗车 25 次,送 5 次免费的洗车服务。要是不需要充值则单次 10 元。”
大金链子似乎对充值服务不感兴趣,只是抓着修车这一点,问他:“什么故障车都能修?技术行不行啊你们这小门小铺的?”
张宇指着庄况,“您看他,大修理厂出来的,别看我们店小,不过这种技术人才可是我们老板高价请来的。”话里话外对着庄况就是一阵夸。
大金链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从裤兜里拿了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打火机,就往车的方向走去,口中边“唔唔”的应着。从车里拿出打火机后,打量了几眼庄况,微微点了下头,“洗干净点。”
而那女人一直站在树阴下,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这边。
***
张宇把车开到洗车的固定位置后,先用高压水枪冲洗完一遍车身,然后开始给全车打上泡沫,原本两人专心致志地正在干活,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怒骂,“给脸不要脸,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啊!”
大金链子的嗓门就像改装过发动机的跑车,在一众缓缓而行的车辆中,飞驰而过,留下震耳轰鸣声。引得张宇不自觉地望向小树阴的位置,只见那女人微微低下头,辩解了几句,远远瞧着,大金链子脸上的神情稍显缓和,他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火星子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
张宇见他背对着他们,边打电话边走到另外一边去了,就冲着庄况挤眉弄眼,“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你看他用的手机,最新款的诺基亚 N91,这可是我做梦都想买的新款手机。”他一想到自己兜里的老款摩托罗拉,就止不住的羡慕。
庄况挑眉道,“眼神不错, 连手机款式都看清楚了。”
“那可不,我小时候眼睛测试的时候有 5.0。”张宇随口接上话。
“那你知道这男的是干什么吗?这么快就羡慕上了。”
张宇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嘿嘿一笑,手中的毛巾用力地擦着车身,边压低了声音,“管他做什么的,不是照样美女在怀,好车在手吗。”
庄况听这话不觉皱眉,“你认识这人?”
“不认识,不过看他这样子,还有旁边那个女人的打扮,黑色皮裙短得都快露出底裤了,还有她那香水味道都熏得我太阳穴突突的。”他的眉眼一下子从憨实变得有些猥琐,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加上他和我们老板认识,我也能猜出个五六分。你才来两月不清楚,我们老板陈老哥以前也是混过道上的,这两人怕是以前一起玩过。”
庄况的目光一闪,仿佛燃起了一丝兴趣,“道上?哪条道上?”
“黄赌毒,唯独毒这条路沾上,就别想全身而退。剩下两条,就是缠在一块的麻绳,分不开来。”
话虽没有明着说,但庄况也听明白了意思,若有所悟般点点头。再一次用水枪冲洗掉泡沫之后,这边张宇负责用干净的毛巾擦拭车身,而庄况则拿了吸尘器和湿毛巾擦拭车子内部。
他弯腰钻进车子里,一眼就看到了驾驶座位底下一堆的纸巾之间露出的一个使用过的安全套。从外头拿了一个火钳,夹起来扔垃圾桶。再用吸尘器清洁车子的时候,他留出一点余光,透过车窗,时刻关注着不远处树荫底下的两人,好在他们在说话,并没有盯着他们洗车。随着女人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两人发生了争执。他快速地打开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扶手置物盒,里边除了一盒开封的安全套,还有十来张名片、一些零钱和过路的发票。
他抬头又看了下对面,女人的咒骂声隐隐传来:你他妈穿了裤子就不认人了啊,想一脚踢开我没那么容易,那人是人吗,就是个畜生……
庄况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就接着收拾清洁。
当他们洗完车的时候,女人的情绪也跟着稳定了下来,两人走过来的时候,大金链子搂着她的腰,态度亲昵,像是吵架的夫妻又和好了一样。
一直到他们离开,陈华盛也没有回来。
张宇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轿车,眼中的艳羡还没有散去,嘀咕了一句:这腰肢这腿,也不知道是哪条街上的。垂涎之色一眼可见。
庄况见状,搂过他的肩膀,吐露了一个地名:幸福发廊。
***
幸福发廊位于市北郊一个叫金门村的地方,说是郊区其实也不贴切,实际上金门村和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不过是隔着一条金沙江。
江的南面是火热的城市化建设,仿佛只是一夕之间,那些原本还在狗苟蝇营的人们忽然频繁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甚至有能力在赌场从天黑赌到天亮。而金沙江的北面则聚集了一幢幢民房、瓦屋,一盏盏白炽灯下入夜归来的人们望着江对岸的霓虹光影,无不羡慕,只等着将来这块地方也被拆迁建设。
后来随着外来务工者的涌入,住在这片区域的本地人逐渐减少,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还在这一带居住,年轻的都搬去城里头,而原先的房子大多经过改建,做成了出租房。
张宇骑着电瓶车带着庄况来到金门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了。
他看见一间间搭起的简易铁皮房,路边摇摇晃晃晕黄的灯光,扭头问庄况,“开着这么好的车子,带着这么靓的妞。我说况哥,你不会看错了吧?他两能呆这地?”
庄况伸手扳正他的头,“看路。那名片就放那里,我还能看错了。不过……”
“不过什么?”
“也没什么,你专心开车。到了再说。”庄况把后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宇一下子抓了刹车把手,双脚站在地上撑着电瓶车,“不过啥呀啊?庄况你能别说话只说一半行不?听得我挠心抓肺的难受。”
庄况笑道:“至于嘛,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女人?你不是连脸都没有看清楚吗?”
“嘿,那身段还需要看脸吗!”张宇立即反驳,且眼神鄙视地看向他。
庄况一时竟无言以对,也懒得打击这小子的积极性,就前边的话解释起来:“我看到里边有很多名片,光发廊就有两三个,还有什么洗浴店、按摩店这类的,这些名片上的名字都不一样,联系号码都是同一个。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这姑娘就是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