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赵将怒吼了一声:“放箭!给我杀了她!”
城头上,许慎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擂战鼓,一下一下,悲凉蚀骨。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用剑支撑着身子站立在原地。
抬眼,漫天箭雨向她飞过来,血水模糊了她的眼。
她恍惚看见了被枭首而死的父亲,身中数矛不甘瞑目的哥哥……
顾萌奋力挥出最后一剑!
“噗——”数十只箭身入骨,她感觉不到痛。
又接着,无数羽箭穿身而过,她头上的头盔掉在地上,那如墨般的长发散落而下。
顾萌没有倒下,她用剑撑着自己站着,像一尊古老坚毅的雕像。
一道金光刺破重重乌云照在这片血色的战场上,风吹起她细碎凌乱的头发,天亮得发黑。
她好像听见许慎的战鼓声愕然停下,城头传来他嘶声裂肺的叫:“阿玥——”
她尽力了,她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垂。
眼前最后出现一片血色浸染怒放着的长生花。
第十章 她人呢
悲凉的号角,声声入耳。
无数的百姓倒在城门,血染长生花。
留下的几万士兵终于被激起了血性。
这时,又是一声鼓响。
许慎流着泪大吼:“如若这样投降,你们也配称得上是男人吗?!”
“兄弟们,杀出去,为南宫将军报仇!”
军中一声长喝,几万人抱着必死之心冲出城门去。
看见还屹立在风中的顾萌,所有人都骤然红了眼。
一场降国之战,在杀喊声中演绎成一场血战。
上京城外。
南境大胜回朝的军队绵延一路。
宫默寒风尘仆仆,心里忽然毫无征兆的刺痛了一阵,他皱着眉,捂住胸口。
一旁的副将忍不住开口:“太子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宫默寒摇了摇头,刚要说话,身后传来马蹄轻疾。
“报——靖海关大急!林相假传圣旨,意欲请降,急求上京援军!”一个身着黑甲的北境斥候快马来报。
宫默寒勒住缰绳,脸色霎时一变:“你说什么。”
斥候浑身血色,摸出怀里的信件,刚递上前就晕了过去。
这两封信,都是出自许慎之手,字迹潦草,足可看出北境战况惨烈。
一封,是北境的求援信,北境万急!
而另一封,则是许慎的家书。
“父亲,儿子已经研制出来,世上确有可洗褪守宫砂之药,阿玥终于能清白,只是,此战凶险万分,儿与阿玥恐同葬北境,望父母珍重……”
寥寥几句,句句惊心。
宫默寒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才意识到,原来顾萌说的都是真的。
他一时心乱如麻,想起他与顾萌告别之时,他连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就离开了。
“下令回程,驰援北境!”
宫默寒甚至来不及休息片刻,带兵直奔北境。
奔向北境的途中,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自己跟顾萌的从前种种。
少年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分明说过会一辈子陪着自己的,可后来,顾萌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将他留在了重重宫墙中。
那棵紫薇花树,年年盛开。
顾萌在树下,他在墙外。
宫默寒翻身下马,匆匆上前:“顾萌呢?”
许慎眼神微颤,却是道:“姜国,胜了。”
宫默寒的心勉强定了定,又问:“她现在如何了?”
“她在军营里。”许慎顿了顿,黯然看向他,“你去整理一番再去见她吧。”
宫默寒这才松了口气。
本想立刻见到顾萌,可被这么一提醒,意识到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去见顾萌,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
他进了城,彻头彻尾将自己整理得干净,想了想,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袍,将玉佩挂在胸前。
看着铜镜里自己,宫默寒喃喃开口:“无论过去如何,阿玥,我原谅你了。”
许慎等在门外,带着他前往军营。
踏进军营大门,正前一副盔甲立在门前。
头盔上遍布着剑痕,长剑悬在架上泛出幽幽冷光,而盔甲的腰间——挂着那只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玉佩!
宫默寒震在原地,陡生一股慌乱,望向许慎:“她人呢!”
许慎不语,带他走进大营。
营内白幡高挂,被飞吹得猎猎作响。
中间木头搭起的高台堆满了百姓送上的,只开在靖海关的长生花。
高台之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影,身上盖着一面代表姜国的黑底银龙王旗。
花影扶疏,周围的人垂头小声呜咽着,似乎是怕打扰了台上的人。
宫默寒忽然想起来,顾萌曾对他说过,南宫家每个人都是这样,死后王旗加身,焚身烈火,骨灰也要撒在靖海关前。
他脸色一瞬煞白,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迈出沉重的脚步走上高台,伸出的手剧烈颤抖着,缓缓揭开王旗。
第十一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长风乍起,黑色肃穆军旗伴着白幡在风中飞舞。
宫默寒揭开王旗,只见台上躺的人,面若缟素,双目轻合,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往下,他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他在南境战场上也看过许多横死沙场的尸首,可是,没有哪一具尸首像他现在看到的这般惨烈。
哪怕是已经经过整理了,可依旧惨不忍睹。
万箭穿身而过,最后一滴血也流干,渗进了关外的土地。
宫默寒不敢相信,可是看到的那张脸,又能依稀辨认出来就是顾萌。
他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喉咙哽咽着轻声唤她:“阿玥,我来了。”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一阵风吹过,拂起她身上盖着的王旗。
从百年前起,在这里送走过的南宫家将军,世世代代,都如她一般,身盖王旗,千军相送。
死了,留万世美名,可能让天下世子发一声叹的,唯有南宫家幺女顾萌。
世人皆知,南宫家百年,多生男丁,好容易生下女儿,大多早夭,平安长大的,也都嫁做人妇。
唯有顾萌,还未及笄便跟着父兄上了战场,十五及笄之年便亲统了南宫家军,百战百胜,是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
可她死的那年,姜国定文帝十九年秋,她才将将满了十八岁。
从此南宫家无儿郎。
宫默寒伸手触碰到她的脸颊,如冰一般寒冷,没有一点温度。
他不敢碰她的身体,这具身躯已经损毁得不成看相,好似一碰就会破碎。
她如墨般的长发垂在身侧,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女儿态,没有坚毅铁血。
睡着的顾萌,眉眼如画,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一定也是个温柔多才的普通女子。
宫默寒颤抖着,剪下一缕她的发,语气控制不住的哽咽:“阿玥,你说你死后,骨灰也想撒在这靖海关前,我依着你。”
“可是,你要记得等我,我还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说。”
天边连日阴云密布,在此刻飘下一片雪花,刚好落在顾萌紧闭的眼睫,久久没有融掉。
许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到时间了,若是错过了,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宫默寒红了眼,缓缓俯身,在她眼睫落下一个轻吻,吻掉她眼睫上的雪花。
他睁眼,一滴眼泪落在她眼角,像是她的眼泪。
他在她耳边低喃:“阿玥,你要记得等我,你要记得恨我,你不要,也不能忘了我!”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敲响,号角声震天,让人只感悲凉。
宫默寒站在高台之下,拿着手里的火把,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点燃高台,熊熊烈焰一点点吞没台上人的身影。
整个军营响起哀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城中万人齐声哀歌,浸透了热血的长生花终年不谢,在靖海关前开得热烈。
姜国的王旗伴着长风漫卷,一点点消弭王旗下的鲜血忠魂。
“轰——”将要燃尽的高台轰然倒塌。
宫默寒愣愣站在原地,看着烈火将那人在他眼前彻底吞没。
他没有哭,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睁睁看着。
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意外,从那一年,他听说顾萌要跟着父兄出征的时候,他就料想过,有一天,顾萌会死,像无数的南宫家人一样。
而他就在宫里捱着,等着,一方面告诉自己,那个人迟早会死,他是未来接手天下的人,不能为一个死人日夜悬心。
另一方面,他怨她,怨她把自己丢在那座清冷的皇城中,怨她不顾自己的安危要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为何不过寻常女子的生活,天下战乱,总有男儿会保家卫国,何至于让她涉险。
他能接受这个早已预想过无数次的结局,可是,在大火燃起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落了泪,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一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之上。
第十二章 君王无泪
这一场看似毫无尽头的火,终究是烧灭了。
一方漆盒装着骨灰,仿佛这世界从未有那个人存在过。
宫默寒抱着骨灰盒,长风拂过他的衣袍,雪花落在他肩头。
他轻轻摩挲着盒面,良久,哽咽出声:“你终于还是抛下我了,明明答应一辈子陪着我的人是你,为什么要食言?”
其实,他并不讨厌顾萌,一切不过是爱之深以至于责之切。
他努力欺骗自己,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骗了自己的一颗心而已。
说恨,说怨,到了此刻,却终于都敌不过真正失去她的时候,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终于再无顾萌。
夜色如墨,化不开这深秋的冷。
靖海关内白幡扬动,安静得不寻常,隐隐有低低的哭声自风中传来。
军营主帐中,幽黄的烛火,灯芯爆响了一下,灯火摇曳。
整个营帐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哐铛——”酒坛摔在了地上,碎成一地。
宫默寒靠坐在塌边,怀中紧紧搂住那只黑漆的骨灰盒:“阿玥,我找人算过了,明日是个好日子,风大,雪也会停,明天……你就自由了。”
明明这些年来,他已经在心头设想了无数遍,有一天顾萌会死在战场上,可是她真的死了,所有的设想都崩塌殆尽。
除了难过,就是痛苦。
他真的永远失去她了,这一回,除了恨,他连爱也终于无处寄托。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本宫回去就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太子妃,过了今夜,本宫就会忘了你,然后爱别人!”
说着,眼角竟还是控制不住地掉下一滴眼泪来。
宫默寒红着眼抬手擦掉:“顾萌,本宫是太子,是姜国未来的君王,自古君王无泪,你记住,这一辈子,本宫只会为你落一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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