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我没有再射箭的意思,于是站起来,抱着男孩走向我。
我心虚地往后退,我已经预料到他会怎么说,蛇蝎心肠,心狠手辣,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他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我双颊滚烫,根本不敢看他,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卑劣。
一声轻笑。
「宋小姐,别害怕。」
我猛然抬头。是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不记得我了?」他的清澈眉眼带着笑意。
「那你还记得猴兄吧?」
一只小猴子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两只手举着,龇牙咧嘴,围着我手舞足蹈。
是陆宇昂,陆将军之子,李以敬的表弟。
他又看向怀里的小男孩,说:「他没受伤,你不用担心。」
又对男孩说:「小家伙,姐姐不是有意的,你不会怪她的,对不对?」
男孩摇了摇肉嘟嘟的脸:「姐姐好看,我不怪她。」
他噗嗤一笑,嘴角飞扬:「好看也不可以偷看哦,会被当作登徒子的。」
「是因为刚刚在大厅里姐姐快哭了,我怕她不开心,就跟过来看一下她嘛!」
我感到一阵眩晕,眼中竟有酸涩之意。这个孩子,竟然是唯一在乎我的难过的,而我,竟有一刻想杀了他。
小孩儿离开了。
「陆宇昂,」我看向他。
「我是故意放的箭。
「我知道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脸上没有谴责,竟有一丝悲悯,「我也看到你后悔了。」
所以刚刚他才叫我别害怕的吗?
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恼怒,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刻薄又尖厉。
「你懂什么?他只是个奴仆之子而已,我根本不在乎……
「陆少将军,刚才如果不是你挡在他面前,我就会射第二支箭……」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你射中了我也扛得住。」
我被这话噎住了。明明是面如皎月的少年,说得自己金刚不入一样,而且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况且,以你的手力,」他轻笑一声,「要将我重伤,恐怕很难。」
对于这个在战场厮杀长大的人来说,自然觉得我是花架子。
「这支钗子,」他看到我发间的珠钗,「敬哥终于送给你了。」
什么叫终于?
他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那是三年前,我们还在边关时,他帮过的一对老夫妻送的。那对老夫妻清贫但恩爱,说公子如此好心,把它送给心仪的姑娘,定能白头到老。」
「我经常看见他对着钗子发呆,看来他还是送出去了。」
呵,就这么个破钗子,李以敬竟然揣了三年。
等等,有个想法在我心里冒起。
李以敬,是不是,对我有一丝情意。
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稍纵即逝。原本打算把这簪子扔了的,现在看来,倒是能有点用处。
李以敬,你难道不知,情之一字,最为致命吗?
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时,我就不怕你了。
没想到,我的机会来得如此快。
晚宴过后,齐王邀请宾客上游船游湖。
几艘华丽大船乘着晚风,游在湖心,船上人们其乐融融。
突然,一声尖叫,一群刺客凭空出现,腥风血雨瞬间来临。
所有护卫都护着齐王和其他达官贵人。我缩在角落,突然看见不远处,瘫坐着偷看我射箭的那个小男孩,他在嚎哭着。
眼看刀剑就要落在他身上。
我咒骂了一句,一把把他拉到角落藏好,恶狠狠警告他,让他闭嘴。
然后我就去找李以敬。
李以敬护在齐王前面,攻过来的刺客,多半是倒在他手下。
我站在船边。
一把刀向我挥了回来,我抓住机会,大喊一声:
「李以敬——」
向后倒去那一刻,我看见他转过来的脸上,露出来惊恐,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落进冰冷彻骨的水里,水没过我的脸。我死死向上望着。
耳边厮杀和惨叫声变得模糊,船上的景象诡异地扭曲着,火光漫天,恍若人间炼狱。
我扑腾着,装作快溺水一般。
我在赌,赌李以敬对我有意,赌他会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朝我奔赴而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他抓住了我。
黑暗里,我嘴角有一丝笑。
我赌赢了。
我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谢谢你,李以敬。」
他身体一僵,大概是因为我从未与他如此亲近。
然后我拔下他送给我的珠钗,用力刺进了他的胸膛。
我用力刺了很多下,清晰感知到刺进他骨肉中的声音,周围的水都被染成血色,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感到疯狂的快意。
我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拼命刺他一下又一下。
直到感到他抱住我的力气明显小了很多,我才停了下来。
他面色惨白,发丝凌乱,脸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颤抖着唇,却看不懂是什么神情。
他的脸突然靠近,我举起珠钗,要扎向他脖子,被他一只手抓住了。
他低头,冰凉的水,也或者是血,一滴一滴落在我额头,让我一阵一阵地颤抖。
「宋书玉,」他低声说,「我心悦你。」
嘴上落下一片冰凉,他咬破我的下唇,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他把我推开,让我抓到一片浮木。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向水底沉去。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心里冷静得出奇,然后扔掉浮木,游上了岸。
我坐在岸边,看着湖心大火燃烧着的大船,感觉恍若隔世。
他大概是真心想和我白头到老的。
可是我杀了李以敬,用他送给我的珠钗。
我摸了摸脸颊,是湿的,我想大概是水,结果却越擦越多,止不住一般。
是泪。
李以敬死后,朝廷风云突变。丞相以叛国罪锒铛入狱,据说找到了丞相府与北边邻国漠北国通信的罪证。
此后宋府人心惶惶,宋府和丞相府牵扯太深了,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宋府很不干净,只是一直有丞相府庇佑而已。
蛰伏已久的漠北国,不知为何,突然向边境进攻了,诡异的是,他们似乎对我方布阵用兵,要塞城池很熟悉。不知是否与丞相府的叛国罪有关。
当官兵闯进宋府时,仆人丫鬟作鸟兽散,宋府上下一片鬼哭狼嚎。
我听见领头的人宣读旨令,说宋府勾结丞相做了许多腌臜勾当,男丁入狱或发配,女眷贬为官奴或军妓。
我坐在窗边,一边喂着金笼子里的鸟,一边垂着眼看下面的凄惨景象。
半年前,我令人在后山捕到了这只鸟儿,那个下人说,这么美丽的鸟儿,歌声那么动听,关进笼子里可惜了。
我让丫鬟赏了他几巴掌。
后来,这只鸟儿在笼子里,再没有唱过歌。
不过就是只牲畜,竟然无声地跟我反抗。
「如今,我养不了你了。」
我打开笼子,抓住了那只鸟。
感受它在手心微弱的温暖,颤抖的羽翼。
我慢慢握紧拳头,它在微微挣扎,发出惊恐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