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一捆草和人争执,以后若是回了京城,她们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说的应该是京城那些贵女。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在那个环境,我无法对她感同身受。
不过,阿爹阿娘告诉过我一句话。
「为了活着,做这些,不寒碜。」
阿巳不哭了。
她看着我,不说话,眼睛像被雨洗过的天空,好亮。
那一天,我背着草,拉着阿巳一起回家。
阿奶在门口等我们。
她的眼睛眯的快要看不见,笑容大大的绽放。
好美!
其后许多天,阿巳渐渐能做许多活儿。
眼看着天越来越冷。
阿奶决定将鸭子宰了,犒劳我们一顿,顺便再用鸭绒和往年攒的鸭绒做个被子。
肉刚炖的喷香,家里就来了不速之客。
舅父笑容满面的进了门,探头探脑的东张西望。
「是不是好事上门了,都舍得炖肉了?什么时候抬过去啊,你看有这样的好事,都不跟我当舅舅的说,真是不拿我当自己人。」
他手中拎着一提子糕点,一进来就塞我手里,自顾自的往灶台去,掀开锅盖瞧。
「论炖鸭肉还是婶子厉害,熟了吗?熟了给我捞两块尝尝。」
我把糕点塞回他手里,将锅盖摁住。
「你来干什么?」
我的舅父是个混子。
无利不起早。
当年阿娘在的时候,便时不时的上门打秋风。
他倒不是真穷的日子过不下去,只是看不得我家里过得好罢了。
自阿爹阿娘去后,家中日子艰难,他已经几年没上门了。
今日来,倒是稀客。
他用看货品的目光打量着我,眸中有惊艳,更有懊悔。
那是一种没占到便宜的懊悔。
「你看你这孩子,还瞒着舅父,你被县老爷看上了,这样大的喜事怎么不告诉舅父,你爹娘不在,但还有舅父可替你张罗,你老实告诉我,县老爷给你下了多少聘?舅父好看看该给你多少嫁妆。」
自从刘英上门后,村子里就有流传,说我被贵人看中做妾。
村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
故而,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我被县太爷看中做妾。
我没有理会这种无稽之谈,没想到舅父当真了。
我冷冷道,「没有的事,你赶紧走吧。」
舅父不信,兀自争论着。
「你还唬我,人家连伺候你的丫鬟都送来了,你还敢骗我说没有此事?你是怕我沾你的光?哼,那我告诉你,县太爷的后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县太爷的夫人是个母老虎,没有我这个娘家人帮衬,你就算进去了也是被人打死发卖的命。」
他这话一出,我就觉得不好。
阿巳肯定要炸毛了。
果然,阿巳横眉怒目从屋里冲出来。
「你说谁是丫鬟?」
舅父愣了一愣,似乎更找到了证据。
「说的就是你,除了县太爷家,还有谁家能养出来这样细皮嫩肉的丫鬟,李夷光,你不想让我占便宜,你也想想你阿奶,你嫁人了,除了我,谁还管她一把老骨头?」
阿巳气红了眼睛。
舅父犹自滔滔不绝。
我冲进屋里,从墙上摘下弓箭。
搭弓射箭,啪的一下,箭落到舅父脚下。
舅父吃了一惊。
「孽障,你真敢?」
「滚!」
舅父瞪我一眼,拎着点心灰溜溜的跑了,跑之前,不忘隔着墙喊狠话。
「贱蹄子,你不敬尊长,你给我等着。」
阿巳瞪他一眼,又瞪我一眼,扭身进了屋,重重将门关上。
我:「……」
我敲门,她不开。
我只好一直敲。
她被弄烦了,终于开了门。
「你干什么?」
「他是个混子。」
「关我什么事?」
「你当真了。」
阿巳不说话了。
身份,是横亘在我们之间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阻碍。
她是假公主,名不正言不顺。
本就觉得低我一头。
也就眼光见识让她能找出一些自尊心,结果,又被人说成是丫鬟。
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哗啦全碎了。
「被抱错又不是我愿意的,我要是没见识过外面的风光,我还可以说服自己,我就是一只山鸡,可先告诉我,我是凤凰,又让我去当一只山鸡,我怎么甘心?那过往十四年,难道是大梦一场吗?」
我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像阿奶小时候哄我那样哄着她。
她哭着哭着,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揉揉堵住的鼻子,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我享受了十四年的富贵,该心甘情愿将这些都还给你,可我也茫然,我学的那些东西,见识过的人物,怎么可能允许我继续待在这里呢?我就是不甘心不情愿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摇摇头,平静道:「记住你今日的感受,这些都是真实的。」
我没有说出的话是,来日我到了京城恐怕也是同样的感受。
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无法融入,强迫自己融入,被人耻笑,又无从改变,那种孤立无援,想必会令人绝望吧。
希望她记住今日苦。
来日,不要对我落井下石。
一顿鸭肉吃的喷香。
阿奶看看她,看看我。
她搞不清楚我们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我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吃完肉,她在屋里缝被子。
她今日跑了村里许多人家,花钱收了人家的鸭绒,好不容易能凑够鸭绒,做两床被子。
我劝她,做一床给阿巳就可以了,我还是盖往年的棉被,一样的暖和。
她摇头,「不行,两个孙女都要有的,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
她愣了愣神,又道:「囡囡,你做得对,你将她留下来是好事。」
她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话,但最终化为幽幽长叹。
我大概理解的。
如果阿巳不留下来,她永远都会用贵女的心态看待我和阿奶两个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