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钦不解地看着我:「阿姐不是说我以后要花很多钱,能省的地方都要省吗?」
那是换这间房子的时候跟他说的,他刚读出成绩,我想着哪怕律法准他考试的资格,但有萧家的旧案在,要打点的地方总归比别人多,便连对他的生活都小气了起来,只想着多攒点钱未雨绸缪。
但现在我们不小了,再过两年,他该议亲了,我这样的身份,好人家的姑娘会介意,是该注意分寸。
我笑着答道:「刚刚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今年十四岁,早该注意了,这些琐事不用你操心,阿姐会处理好的。」
他沉默了好半天才道:「也好,我们毕竟不是亲姐弟。」
我以为他伤心了,慌忙道:「胡说什么,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你可答应过我,百年之后要让我入萧家祠堂的。」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在流转:「繁星,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你要记得,况且,谁说只有血缘至亲才能入祠堂?」
那一瞬,有什么东西重重敲击过心头。
李茹没被那天的事情吓退,依旧隐隐巴结着我,话里话外地谈到如钦,甚至跟李夫人说读死书会成书呆子,让我陪着她多出门踏青找灵感。
她难得这么上进,喜得李夫人又给我加了月钱,看在钱的分上,我带她把周边的绿水青山走了个遍,不过条条道都绕开如钦的学堂而已。
没过几天,她就耐不住地抱怨:「你怎么这么死脑筋,都出门了不知道转去你弟弟的学堂看看他吗?万一他偷懒不是白费你的钱。」
我假装听不懂:「小姐多虑了,他平时念书都到半夜,我只有劝他多休息的分,从来不用担心他偷懒。」
李茹被我一噎,顿了顿,忐忑问道:「他那么喜欢书吗?将来,该不会也想找个这么爱念书的吧?」
我看着她脸上期待的神情,笃定地点点头:「那当然,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娶的人自然也要爱念书才能琴瑟和鸣。」
「那、那你没想过那些爱读书的会瞧不起你这个姐姐吗?她们眼睛可都长在头顶上,当心欺负你。」
这……我一时都接不上话,只能满脸写着「你欺负我少了?」地看着她。
她这才想起一直以来是怎么对我的,略带心虚地嘟囔着:「你别不信,你真找了那样的弟媳妇就知道,我偶尔教训教训你都是轻的,她们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才戳人心窝子呢。」
我正打算再敷衍她两句,背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偶尔欺负欺负?」
一转头,如钦满脸寒意地盯着李茹,手里拿着的,是一份枣泥糕。
有些事就是这么凑巧,我们恰好站在了这家店门口,而这里恰好有我最爱吃的枣泥糕。
我接过他手里的糕点,掰开他快掐进掌心的指甲,他却恍然未觉,依旧直直盯着李茹,重复道:「请李小姐说说,什么叫偶尔欺负欺负?」
他双眼赤红的样子让我害怕急了,大夫曾说过,他小时候的病症能转好已是少见,日后千万别刺激他。
我顾不上其他,只能半哄半骗地让他先跟我回家。
到了家,我试图给李茹的话打补丁:「你别想多了,千金小姐嘛,总有点脾气,偶尔会说我两句,不严重的。」
可如钦根本完全不听我说什么,只是强硬地拉过我的胳膊,直接把袖子往上撸,那些或新或旧的痕迹,便再也遮不住了。
他望着那些疤,将我的手箍得生疼,我却一句也不敢出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我怕我一出声,他真的会提刀出去砍人。
良久良久,久得天都从白变黑,他才放下我的衣袖,语气平静地说:「把那份工辞了吧,以后换我养阿姐。
如钦几乎是把我困在家里的,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去李家辞了工,白日里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连学堂也不再去。
直到我急得拿夫人跟他指天发誓,答应他绝不会出门找差事,以后连李家五里之内都不会靠近,他才慢慢开始恢复读书的日常。
所以等我知道他干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
彼时不仅是临风镇,他成了整个县的少年才子,因为一篇赋,一篇他特地选在学子云集的酒楼做的赋。
那篇赋用词犀利,结构骈俪,通篇讲的都是一个富家小姐对平民的恶毒和磋磨。
临风镇才多大,稍一打听就能琢磨出赋里的小姐是谁,随着如钦才名远扬的,自然还有李茹刻薄的名声。
他几乎是毁了李茹的一辈子。
我有些怪他,这个惩罚于一个女子而言实在是太重太重,他却犹嫌不够道:「她连油皮都没破一点,哪里算罚重了?这世上所有伤害阿姐的,我百倍奉还都还嫌少。」
我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怪他太深,只能在家坐立难安地等着,等着李家会选哪种方式报复,士农工商,若如钦只是个普通出身的才子,凭着才气,富商也没什么不能斗的。
可他不是,他身后有萧家旧案,这个案子一日不销,便永远都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李家再不济也有万贯家财,真的下力气打听,无人帮我们遮掩,又有什么打听不到呢?
我在心里盘算了千百种的后果和应对方法,等来的却是李茹出人意料的告别。
小姑娘一如初见我时那般高傲地说道:「我要去外祖家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然后一捋袖子:「萧繁星,该还你的我都还了,下次再见,就该你们还我了。」
她的胳膊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抽痕。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仍旧自顾自地说道:「我自己让嬷嬷打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这么疼,我从小家里就是惩罚人的,以后不会了。」
说到最后,声音俨然带上了哭腔,眼睛还不住地往屋子里瞟:「娘在街口的马车里等我,你们,不跟我告别吗?」
我知道她想找谁,但我帮不了他,如钦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
我难得地抱了抱她,这个跋扈的娇小姐,好像真的要长大了。
她在我肩上蹭了蹭眼泪,知道等不来想见的人了,发狠似的推开我道:「你让他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的。」
我不知道是李茹跟家里说了什么,还是李老爷忌惮如钦的名声,李家竟没有明面上找我们麻烦,只是吩咐所有合作的商家都不能请我做事。
但如钦很快破了这个局,他似乎跟外面的书局达成了什么合作,我们再也不用操心生计,他怕我无聊,还给我找了份书局校对的活计。
这以后,如钦肉眼可见地比以前辛苦,除了繁重的课业,他还要定期交书稿给书局。
尽管如此,我没再提过另找活计帮他分担,我太了解他了,他宁愿吃这种苦,也好过担心我被人欺负。
更何况,他每月交给我的银钱,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做什么都够用了,我实在没必要再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这种安宁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三皇子苏明琛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圣上抱病,已经成年的几个皇子斗得你死我活,这是哪怕身在小镇的我都知道的事。
苏明琛在几个皇子里条件不算差,但母家的实力比不上其他皇子,据说这一路他打着微服的幌子已经见了好几个富商,这次路过临风镇,是为了李家。
李老爷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意识到自己还远远不够有钱,这几年一直在往外扩张。
这么机密的事我自然不可能从大街上听见,是再次回到临风镇的李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的。
她说三皇子很亲切,问她爹家里有什么难事,她爹就跟三皇子唠叨了几句几年前的事,这不,三皇子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她还故作神秘地问我:
「繁星,你知道是什么法子吗?哎呀,我还是不告诉你了,毕竟萧如钦亲口说,才更有趣啊。」
话里话外听着,都不像什么好事。
如钦在三皇子的住处待了足足七天,回来的时候,少年仿佛一夜成人,连脊背都比从前弯了些。
他整个人瞧着疲惫极了,一见着我,几乎是倒在我怀里的,一句话没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煮了锅粥,温到第八回,他才睁开眼睛,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口一口地吃,吃完了,才缓缓开口,他说:「我跟李茹要成亲了,聘礼就劳烦你准备了。」
原来这就是李茹口中的那个办法,三皇子,当真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