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终于看清是我,恢复了一丝清明,竭力压抑着不均匀的喘息,「出去。」
我当然要走,可是我的手放在门把手时,他叫了我的名字,「凝漪。」
我的心脏仍旧没出息骤然软涩,甚至有狂热的欢欣。我回过头,「怎么了?」
「是因为爱我,所以要她死。」他像终于找到了答案,沉静的向我陈述事实。
不是啊,不是啊!
我几乎就快能张开嘴撕心裂肺的尖叫,再暴力毁坏一切目之所及,可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却只能竭力的平复呼吸,用胀痛的喉咙哽咽下所有的酸楚和愤怒。
「去医院吧。」我说。
他说,「出去。」
我笑了笑,「不然你要怎么办?还是你要我怎么办?」
他走到我的跟前,俯身平直的对我说,「你好脏。」
「李南舒干净?」我亦不甘示弱,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她就是个烂货。」
一耳光,整个房间归于寂静。
傅霁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垂眸看向自己略微颤抖的手。我捂着脸,早觉得这样的疼什么也不算。
「沈凝漪,她已经死了。」他抓起我的手,「你到底做过什么?」
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睛,动作粗暴的把肩带卸下。
他极力挪开视线。
我掰回他的脸,逼他看清我。
「我给你看我做过什么。」
我的皮肤疤痕斑驳纵横,烟头熨烫的无数个圆点让我宛如一只丑陋瓢虫。
「傅霁琛,真的只有她一个受害者吗?我不痛苦吗?你凭什么,凭什么恨我。」
我听见他瓮声道:「沈凝漪,别犯贱。」
5
之后的五年,我按部就班的念书、就业。傅霁琛三个字对我来说好像不过是一串熟悉的字符。
直到傅家长子,傅霁琛的大哥在国外意外身亡。
傅霁琛的母亲在一夜之间精神与肉体都几近被摧垮。下达病危通知书那天,我赶到医院,终于与傅霁琛再次相见。
时隔五年,他早已褪去青涩,光是笔直立在病房走廊尽头的背影就已经很拿人。
我望着他露在西服领子外线条冷硬的后颈骨节,叫了一声,「傅霁琛。」
他僵直一瞬却没有回头,只寡淡的嗯了一声。
他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极力将我的手递给他,要他在病榻前发誓娶我。
他没再推脱。
他不会推脱。
因为除却李南舒,所有女人对他都别无二致。更何况我们纵亘对方的生命已经太长,即使他对我深恶也已没有办法完全将我剥离剔除出他的世界。
除了我,还能选择谁?
除了他,我还能爱谁?
我们的婚期定在隆冬。我走过红毯,却好像每一步都踏在童年时他用干燥温暖的手牵着我走过的小道,踩在少年时他令我悸动,被我脚尖紧张挲点的地砖。
记忆里的日子永远绿意盎然,而此时窗外却已飞雪玉花。
我们对五年前的事情闭口不谈,因此日子过得安稳沉静。时间一长,连我也错觉傅霁琛他爱我。
可能只是某一天清晨,我半梦半醒间感觉他在描摹我侧脸的轮廓;可能只是某一个日暮,我们并肩走在夕阳大道,他主动牵起我的手;可能只是某一晚骤雨,他抱紧被电闪雷鸣吓得瑟缩的我,在我的额头印下轻吻;可能只是某一顿餐饭,他为我亲手挑出了糖醋鱼的刺,然后温柔的说了声吃慢点。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子出现的话,我以为他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选择了信任,或者是忘却。
她并非美得堪称祸水,但她长得那样像李南舒。
她教授傅霁琛大哥的遗子傅溪钢琴。
傅溪一连失去两个亲人,变得寡言少语,于是傅霁琛将他接到身边教养照料。
这是她第一次到我和傅霁琛的家上课,弹奏了一曲《克罗地亚狂想曲》。她穿水浅葱色的衣裙,随着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跃动,散在肩上的长发垂落直纤弱的后腰。
一曲毕,她站起身,温柔的向我问候,「您好,我是傅溪的钢琴老师,魏纾。」
她明媚如春阳,熟悉的五官却将我拉扯回了十七岁梦魇般的面包车,她的面容与李南舒在车窗玻璃外的脸交叠重合。
我竭力牵引唇角,「你好。」
有些踉跄的转身,便见到傅霁琛打量魏纾的神情。他似乎终于能穿过时光,变回那个还没有错失爱人、抱憾终生的他自己,好好温一把年少绮梦。
我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道他们怎么走到一起。但起码一开始,她只是因为傅溪疏于练琴,嗔怪他惫懒。
傅霁琛也只是以家长身份代为道歉,承诺好好教导。
后来。
他看着手机屏幕勾起的唇角。
他望着她一袭长裙时不自觉的出神。
他为她雨夜送去感冒药的急迫,都昭示着她无异于一个新的李南舒。
结婚的第二年冬天,傅溪闹着要吃糖醋排骨。我手笨,在手机上搜索了教程一步步照着做,大约味道真的入不了口,傅溪咋舌,「小纾老师做得更好吃。」
傅霁琛瞥他一眼,声音不大语气却有些重,「食不言寝不语。」
「叔叔,上次我们吃的明明更好吃。」
我没有办法维持情绪体面。我端起餐盘,径直倒进了垃圾桶,「那就去吃野食吧。」
傅霁琛合上筷子,伸手揉了揉眉心,「她来上课,好意给小溪带的饭盒,做得多了些,我随意尝了几口。你何必这样草木皆兵?」
他的寡淡和冷冽,总能绞得我心口最软的那寸肉涩痛。
是啊。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摒弃,应当早就学会不去在意他是否爱我,何必如同跳梁小丑的向旁人宣誓所有权,至少被两张结婚证绑在一起的暂时还是我们。
6
父亲从只手遮天到锒铛入狱不过二十四小时。
秘书告诉他今天要开涉密会议,于是他没有带任何通讯工具,毫无防备的从办公大楼出来,就进了押运他的车。
公审那天我没有到场和他见上最后一面,这是我报复他对我多年疏忽的方式。
我只是没料想到,他曾过问插手过的一起案件,被误判多年的当事人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报复他,却只能找到我。
那天暴雨,下班时天阴沉灰暗。
闷雷闪电间,那人开一辆老式桑塔纳,闪着远光灯,径直冲向我的车。
我猛打方向盘避险却已急刹不及,撞翻路中围栏,整个车向左侧翻。
等从眩晕与剧痛里缓过神,我眼前的世界囫囵的旋转了九十度,我在驾驶座被牢牢卡死、动弹不得。等感到手臂刺痛温热,转腕一看才惊觉几块玻璃嵌到皮肉里。
我吃力的抓够落在水泥路面的手机,终于能够用指尖划动被雨水浸湿的屏幕,已拨电话除了外卖和快递,全是我的丈夫傅霁琛。
我竭力点击拨出键。
雨势极大,但我好像能听到每一声等候音,这让我以为自己离获救更近了一点。
他挂断。
我在绝望里,隔着雨帘看清他回复的信息。
-开会。
和傅霁琛再次见面是在医院。
我想说「他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我的病床」、「他痛哭流涕的恳求我原谅他的忽略」。然而事实只是,我被路人送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我们偶遇而已。
我们——我,和傅霁琛以及魏纾。
高瘦的男护工搀扶着我,「小姐您怎么了?」
我放松我下意识攥紧的手指,「伤口疼。」
魏纾年轻漂亮,妆容清透,穿着郁金香印花的吊带裙,披着傅霁琛的 Brioni 西装外套。
此刻我脸上厚重的粉底已经因为雨和血变得斑驳,被泥泞浸透又干涸的裤腿变得尖硬硌肉。
那种熟悉的,在十七岁时才会有的妒忌和自卑变成了奇异的痒逐渐爬到我的背,最后流淌开来在我的脊梁成为密而涩的酸。
傅霁琛看见我的时候,我不觉得伤心愤怒,只觉得尴尬。
我宁愿我当时车祸死了,也不想这样不堪的时刻被他们看见。
他快步走向我,蹙眉:「怎么了?严不严重?」
我笑,「不严重。」
「魏纾胃炎。」他似乎在向我解释,「下雨,我开车送她来。」
他的感情真像一场循环。他受过的李南舒的恩情,要通通还报在魏纾身上似的。
我举起做了紧急处理、包得极厚实却仍然透血的手臂示意,「没关系,已经处理好了。」
傅霁琛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受伤的是他。他盯着我的眼睛,或许是试图看见脆弱或者难过。
然而都没有。
这一次出院后,我们当了好一阵子的爱侣。我们都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我知恩图报的以此偿还他未在婚后提起李南舒。
经常的,他准点下班给我做饭,然后一起辅导傅溪功课。再晚,一起看电视,最后是淋漓的云雨。
终于我听清他情迷时的呓语,他说抱歉。
向谁抱歉?我想大概是李南舒。
我被当成了李南舒。
傅溪的家长会开到了晚上七点半,我赶回家时远远看见了魏纾在傅家独栋别墅外的空地,才记起今天有钢琴课。
她正在和一个男人争执。
「我要钱啊!钱啊!」她推搡他的胸口,朝他尖声嘶叫,「都分手了你还要干什么啊?」
那个男人沉默的抓着她不放手。
魏纾向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液,他忽然暴怒的身手扯着她的领子拖行,她被带倒,破声哭喊,双腿无力的蹬地。
这样的场景我经常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