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接我入京之前,我在雍州槐里府衙,找李知府算了一卦。
那小老儿头戴乌纱帽,着团领衫,站我面前,一脸为难:「姑娘您饶了我吧,小人是个知府,哪里会算命?」
槐花怀里抱剑,立在一旁,我高坐堂上,手撑着脑袋:「前十年,李大人不是还在平陵街头摆摊算命吗,怎地捐了个官,步步高升,老本行都忘干净了?」
李知府额上冒出冷汗:「小人不知如何得罪了姑娘……」
「谈不上得罪,只是前几日,值我母亲祭日,我病又复发,寻了根绳准备上吊,结果听闻京府崔家来了人,现就住在官衙驿馆,您是知道的,我生父乃礼部侍郎崔谦,正三品官员,他要接我回去,身为崔家长女,怎可不从父命?」
「所以,您的意思?」
「我在城里找王瞎子算了一卦,他说我此行凶险,有血光之灾。」
我睁开眼睛,望向李知府,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不太信,十二岁时我母亲吊死在郿县庄子上,头两年我外祖舅家又被土匪劫杀,黎家垮了,只活了我一个,我便想当然的认为是自己命硬。」
「在这世上,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谁都没本事要我的命,您觉得呢?」
李知府擦了擦头上的汗:「姑娘所言极是,您是有福之人。」
「我的福气,还需李大人成全。」
「您尽管吩咐。」
「崔家既来了人,想必一定会打听我,大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谁敢乱嚼舌根,小人定不饶他。」
「如此,多谢了。」
我起了身,微微颌首示意。
李知府赶忙还礼:「应该的,姑娘无需客气。」
2
我,崔音,京府礼部侍郎崔家长女。
自幼在雍州外祖家长大。
雍州十五县,提起崔音这个名字,恐无人知晓。
但说起黎白,无人不识。
黎白,是十岁那年,姚家二姑娘帮我起的名字。
那时,我和我娘一起生活在郿县农庄。
庄子是我外祖黎家的产物,可我外公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他是被气死的。
因为有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我娘出嫁之前,曾与家中投奔来的一位远方表兄,互生情愫。
外公瞧不上那人,彼时我祖父在京中做一小官,与他为多年好友。
祖父年轻时也曾落魄,入京赶考途径雍州,结识了经商的我外祖一家。
外公对其有馈银之恩,后来他在京中为官,便定下了其长子与我娘的婚约。
我娘自雍州远嫁,外公有钱,嫁妆装满了三条大船。
她嫁给了我爹,崔家长子崔谦。
三年光景,生有一儿一女,日子过的平静。
可惜后来,那位投奔家中的表兄随我二舅舅入京经商,暂住在了崔家。
我还不到半岁,我娘和她那位表兄衣衫不整,被堵在了后院房中。
人人道她水性杨花,生下的女儿指不定也是野种。
那位表兄被崔家当场打死。
如我娘这般,若为了儿女的颜面,本该悬梁自尽才是。
但我二舅舅不忍,伙同她的陪嫁丫鬟和奶娘,偷摸的带她回了雍州。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崔家便将休书递到了黎家。
外公本就卧病在床,是被活活气死的。
我自幼在黎家长大,外公死后,家里是大舅舅和二舅舅当家。
我娘日子并不好过,因两位舅母对她十分唾弃。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因大舅舅家的表哥,总骂我野种,趁机踹我一脚。
我很小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的听舅母说那些破事,听她谩骂我娘,说她下贱,是个淫妇。
那时不懂,直到某个深夜,我睡在我娘房内的小榻上,听到她帐内悉悉索索,有异样的响动。
我娘声音急促,哀求着:「阿音睡了,你莫要吵醒她,轻点。」
那男人声音喘息,一遍遍的念着:「月娘,你是我的,是我的。」
月娘,是我娘的乳名。
那男人的声音也很熟悉,我听得出,是我二舅舅。
可我那时年龄小,什么也不懂。
直到某日,他们东窗事发,二舅母疯了一般,打的我娘脸颊红肿,吐了血。
大舅母谩骂,大舅舅沉默不说话。
他们说这是丑闻,所以我二舅舅被关了起来。
最终,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我和我娘被赶去了郿县乡下农庄。
那年我七岁。
庄子是黎家的产物,但那庄上管事,却并不把我们当主子。
如今想来,他应是得了我舅母等人的吩咐,故意苛待我们。
因而我们住的屋子很偏僻,下雨天院子泥泞,屋顶漏雨。
冬日连炭炉也无,发潮的被褥,冻得人手脚生疮。
但我娘很开心。
她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带着我打扫破旧的院子,将桌椅板凳擦的一尘不染。
她还在田园里摘了花,折了柳枝,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
她笑着告诉我:「阿音,从今往后,娘带你好好过日子。」
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我娘她,性情柔弱,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人。
外祖家为富商,她便是那养在闺阁中的娇小姐。
可后来她什么都做,粗布麻衣,拿着锄头下地,劈柴做饭,圈地养鸡。
闲暇时,也教我读书,什么女德女训,三纲五常。
我不喜欢那些书,上面写的「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看得我眉头直皱。
于是我便把那书撕了烧火。
我娘看到,急的直跺脚,跟我说纸很贵,书也很贵。
我又皱起眉头,对她道:「既然知道纸贵,为何还要铺张浪费,买这些做什么?」
她嗫嚅着:「我自幼学的便是这些,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都懂这些……」
「娘觉得我像好人家的女儿吗?」
我发誓,说出的话没有任何歧义,只是单纯觉得,如我们这般沦落到农庄,日子过的实在贫苦,需要操心的只有衣食果腹。
可她偏偏误解了什么,脸色煞白,眼眶发红,默不作声的回了屋里。
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没精力管她。
我要去杀狗宰猫,和住在郿县乡里的一个小傻子一起。
那年我十岁,小傻子比我还年幼,赤着脏兮兮的脚,蓬头垢面,瘦巴巴。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乡里破庙,他用个破陶罐,生火煮肉。
我自搬到庄子生活,已经三年没有吃过肉了。
寻着肉味找到庙里,看到他正蹲守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陶罐。
他傻乎乎的,冲我笑,还大方的分了一碗肉给我。
没有加盐,也没有放任何佐料,但我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真香啊。
3
那之后,我知道小傻子叫岚官。
他并不是雍州槐里人氏。
也绝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
他是幼时流离失所,被外面的人牙子拐到雍州的。
洗干净之后,是个形貌昳丽的漂亮小孩,因而一眼被城里赵老爷家的管家看中,买进府里做仆童。
岚官这个名字,还是爱好诗文的赵老爷,亲自帮他取的。
可后来,他们又毫不留情的将他赶了出来。
因为这孩子是个傻子,什么都做不好,偏又能吃。
他还力大无穷,脑子有病,因为吃不饱饭就徒手勒死了老爷家的大狗,剥皮吃肉。
他们将他打得半死,扔了出来。
岚官流落在乡里破庙,已经两年了。
他能好端端的活着,得亏一身杀狗宰猫的本事。
有时也钻进林子,捉条蛇烤来吃。
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傻笑着叫我音音。
后来我们俩经常在雍州十五县转悠,最多的时候,一天偷宰了十条狗。
我还在槐里县城,捡到一只尺玉白猫。
那猫儿纯白如雪,干净的不染尘埃,脖子上还有个银颈圈,上面刻了个「姚」字。
姚家我知道。
若说我外祖黎家,在雍州本地也是富家大户,但到了人家姚家面前,怕是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京城皇宫,有个深得圣眷的姚贵妃,为十三皇子的生母。
姚家在天子脚下,高宅大院,声名显赫。
在雍州老家,亦是门楣高大,连知府来了,也要弯下了腰。
我捡到的猫,是姚二小姐的。
她是当今姚贵妃的亲妹妹。
那时未曾多想,我将那只猫装在麻袋,带回去之后,直接给宰了。
开膛破肚,和那些被剥皮的狗肉混在一起,被岚官推着小车,卖给了城内一家酒楼。
换来的钱,我们俩平分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
从小就不是。
生性残忍且凉薄,唯一的一丝真心,也就给了我娘。
她说要带我好好过日子。
我便当真的也想带她过好日子。
我用卖狗肉的钱,买了只烧鸡给她。
回去之后,她却直接给扔在地上,拿了根树条子抽我——
「你几日不回家,竟是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阿音你才多大!怎就活成了这个样子?!」
她哭哭啼啼,我挺不耐烦的。
后来直接夺了那树条子扔地上,捡起地上的烧鸡,拍拍打打,自己撕了个鸡腿吃。
吃完之后,我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她,忍不住道:「娘你认命吧,人活一世,走到了什么境地,就要接受这境地的活法。」
「我做不成那京官的女儿,你也不再是黎家的小姐,那就学会接受,咱们好好过日子,我总归做的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没那个本事,你不要对我期望过高,在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就成。」
「不是这样的,阿音,你不该这样,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娘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滑落:「是我不好,当初就该直接吊死在崔家,也省得他们将你带了出来,过这糟践日子……」
「阿音,你回崔家好不好,去京中找你爹,怎么说你也是崔家的女儿,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我闻言笑了:「算了吧,何必呢,你自己分明知道,我即便回了崔家,日子也不好过。」
「是我的错,都是娘的错……」
她号啕大哭,我无奈的叹息一声,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她:「吃吧,吃了这只鸡腿,我就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