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一个「长歌」。
「这是你的名字。」他瞧着我歪歪扭扭的字,心情忽然愉悦起来,「知道了吗?」
我明白了,大约是我和吴念玉三分相似,是要我做她的替身。
但是他碰到我的手,竟然叫我心底生出一点欢喜。
我抿嘴轻轻笑了一下。
一抬头就看见姜怀瑾,他竟然也是笑着的。
灯下看美人,他一头鸦羽漆发放下,那双鹰隼般冷情的眉目忽然柔和起来,一双薄唇微抿,此刻也有一点笑意。
被我这么一撞见,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收回笑意。
他忽然又生气了:「你笑什么!」
不等我开口,他瞧见了我头上的木簪,便问:
「从前我送你的那个呢。」
我将它埋在长乐宫庭院里的梨花树下了。
先帝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问我想要什么。
宫中不种梨花,因为寓意不好,且梨花无香,娘娘们大多不喜。
我想到了姜怀瑾坐在我家梨花树上和我说过的,北境的雪像落满庭前的梨花。
「那一定很美。」我那会是这么说的。
「不,梨花有臭臭的味道。」姜怀瑾不懂浪漫,很没眼力见儿地点破了我的幻想。
我说想种一棵梨花树。
宫中的人勾心斗角,一点捕风捉影的东西都能落人口实。
我不怕他们害我,也不怕死,我只怕他们夺走了我最后一点念想。
我剪下了一缕头发,缠在那玉簪上,埋在了树下。
想他的时候,我就在梨花树下长坐一夜。
「弄丢了。」
我扯了个谎。
听我这么说,他的脸色果然又不自在一些,将纸笔胡乱一扔:
「不早了,睡了。」
见我收拾了床褥在他床下,他似乎很不愉悦:
「没看见我让阿鸢备了两个枕头?」
「你不怕吗?」
「怕什么。」
「你给了我匕首,不怕我对你不利?」
他本来好好的表情又沉郁下来,轻笑一声:
「那你不怕我轻薄你吗。」
我想到了我被灌了一壶相见欢的那晚,他没有像先帝一样对待我。
其实我很难过,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更不想让他失望,去想这七年我过得如何肮脏龌龊。
那一晚他应该很讨厌我,让太医来为我煎药,也不肯碰我。
「你没有扇子。」我摇摇头,「我不怕。」
「这和扇子有什么关系……」
外头冬雨一点点落下来,他身上有一点让我安心的味道,我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他问我什么我只迷迷糊糊地应和,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似乎听见他轻叹了口气。
黑暗中,姜怀瑾似乎几次想伸出手摸一摸我的脸,却犹豫了很久又缩了回去。
我渐渐意识到,也许姜怀瑾并不想杀我,也许也没想过折磨我。
其实他问我那支簪子时,我想说,我收得好好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
簪子是好的,但我不是了。
但是我不敢想更好的事情,比如姜怀瑾始终爱着我,比如他不计前嫌地跟我破镜重圆。
我做过这种梦,可终究都会醒的。
5
我听他们说前朝的争斗愈演愈烈,姜怀瑾邀了沈长意赴宴,而吴念玉也入宫来看我了。
她和姜怀瑾说,今日冷,想与我一同去长乐宫后面的温池泡澡。
姜怀瑾准了。
吴念玉遣散了侍女,说不喜侍女在旁,又说去更衣,让我等她。
可我等来的不是吴念玉,而是沈长意。
他瞧见温池里的我,也愣住了,匆忙回过身去:
「沈某实属无心,因念玉叫沈某在此处等她。」
我想去拿衣服,却发现衣裙不翼而飞。
「沈先生可见到了我的衣裙?」
听我语气犹疑,沈长意此刻也意识到了这是个局。
是要我跟沈长意之间,必死一个。
姜怀瑾本就讨厌我,如今见我举止不端,恐怕会更加厌弃我。
而沈长意先前为我求情,若是再惹上我这种祸水,仕途怕是断了。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我甚至听见了姜怀瑾佩剑的声音。
眼下只有姜怀瑾送我的那把,我起居沐浴也不离身的匕首。
「沈先生,我知道您不是奸邪之人。」
「眼下只有一计可脱困,希望您听我细说。」
我拉住了他的衣摆,沈长意微微回身,却不敢看我。
我掏出匕首,放到了他的手上,他身子一震。
「杀了我,若是旁人问起来,您只要说您杀了妖妃,以正宫闱。」
「沈先生是君子,他们会信您的。」
沈长意略一思忖,将那把匕首推了回去:
「沈某可以和他们说,是沈某早有非分心思,若是贵……姑娘愿意,沈某愿意负起责任,今后不再插手朝堂之事,虽不是大富大贵,大约可以让姑娘过上安稳日子。」
「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安稳日子。」
他错愕地看着我:「姑娘何意?」
我冲他一笑:「我听过沈先生的课,您跟新帝说的天下大同,人人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我是信的。」
当初他来宫中为新帝讲课,我站在外头一时听住了。
那一日是夏日午后,风吹过书房后一排新竹沙沙作响。
见过他奏折上痛斥我是妖妃时笔锋凌厉,也见他俯下身温柔耐心地为年幼的皇子纠错。
君子风骨,莫过如是。
那时我其实有点想问他,如果当真如书中所说,天下大同,「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我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有一个归处。
可他出来时见到我面上淡淡的,早已收了那副温柔,与我擦肩。
沈长意为首的读书人所说的那个盛世,干净又温暖,是我仰望却无法触碰的世界。
他不敢握住匕首,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今日既然我帮了沈大人,也希望来日沈大人能帮我一个忙。」
沈长意迟疑着俯下身子,我凑在他耳边。
还没说完,姜怀瑾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力气太大,握得我发痛:
「吴长歌,朝秦暮楚,长袖善舞啊!」
「我还没死,你就又攀上另一条高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