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着头跪在地上,任父亲如何骂我,我都不肯去退婚。
我收拾好了行李,也想明白了,他要流放到北境,我愿意随他去。
他要受苦,我陪他受。
倘若天颜震怒,非要我心上人的命,我就跟他共赴黄泉。
「你爹明日去退婚。」阿娘冷下脸来,「长歌,你嫁过去会害死你弟弟的,他还那么小。」
见我不听,阿娘放缓了脸色:
「这么些年,阿娘说的话哪里错过?阿娘还能害了你吗?」
阿娘不会害我。
从小那些漂亮的衣衫首饰都是我穿我戴,请来最好的礼仪嬷嬷教我,我妹妹吴念玉只能每日背书习字,艳羡地看着我。
有一回阿娘发现吴念玉偷穿了我的衣服,气得将她痛打了一顿。
「他现在只是流放,你若不入宫,连带着他们家是灭门的大罪。」
后来我才知道,阿娘已经将我的画像送入宫中。
十三岁那年我的容貌已经出落得初见端倪。
阿娘聘了画匠将我的模样画出,只小舟上一个回眸侧目,便将那年选秀的姑娘们都打成了庸脂俗粉。
尽管皇帝岁数大得可以做我的祖父,他依然不肯权柄旁落,他仍然要搜罗各式各样的美人装点他的迟暮,向虎视眈眈的孩子们证明,他还是不老的狮王。
我想跟姜怀瑾说,希望他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背弃我们的诺言。
可是阿娘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若给他希望,让他有不臣之心,只会害死他。」
退婚那日,京城下了漫天的大雪,大得人睁不开眼。
雪地里姜怀瑾已知我来意,仍倔强地把簪子塞回我手里。
玉不翠成色也浊。
「你收着……」
「我是来……」
「你收着!」
姜怀瑾头一次对我说这么重的话,可他颤抖着声音不敢看我,听上去比我还害怕。
姜怀瑾的父亲出来了,没有多余的话:
「不必多言,我姜家自然不会牵连你们。」
我握紧了簪子,却叫姜怀瑾看到了一丝希望:
「长歌姐姐,不退婚,好不好。」
他说了这话就挨了他父亲一巴掌,那纸婚书也撕碎了,像雪花一样扔在他的脸上。
他父亲嫌他丢人。
「七尺男儿,要什么样的娶不到。」
「没有出息,囿于男女之情!」
我捏着那个簪子在手里,只觉得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说我不愿意退,说我愿意陪你一同去北境。
「你若给他希望,让他有不臣之心,只会害死他。」
我握着那支玉簪,在马车里咬着手臂,哭得喘不上气。
外面风声猎猎,姜怀瑾说的北境的雪,我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姜怀瑾,是在我进宫那日。
那一日是三月,春意正浓。
他们一家子带了枷,行将就木地从我入宫的马车旁经过。
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回头。
娘亲送我进宫前告诉我,要为家中挣荣华富贵,要讨好比我爹年纪还大许多的皇帝。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还不懂娘亲口中的讨好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甚至称得上一声暴戾,后宫的妃子们都有点怕他。
我侍寝的那个晚上,没有风,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月亮。
年迈的皇帝在床笫之间已经有心无力,他服了道士进贡的丹药,药效却迟迟不显。
他涨红着眼睛,久久地坐在床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苍老和无力。
他对上我懵懂的眼睛,像一个羊羔遇见了迟暮的狼王,虐杀不是为了充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爪牙尚且锋利。
皇帝解下了腰间的扇子。
后来我知道他喜欢扇子,长乐宫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扇子。
竹骨,玉骨,铜骨。
那一把十八根的铜骨扇子,雕刻了梅花,美人和鸟雀,极尽精巧。
梅花的枝叶,美人的护甲,鸟雀的利爪。
将我撕得粉碎。
那个月亮如一颗巨大的眼睛,在窗外冷冷地看着我,让我害怕。
痛得麻木时,我摸到了枕下的那支玉簪,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我忽然想到了姜怀瑾,不知此刻北境的风冷不冷,他带没带够冬衣。
我伤得很重,卧床三日,他三日不朝地歇在我长乐宫,却没有为我请太医。
我的伤和沉默证明了他不老的雄风,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了宫里,我父亲一路加官晋爵,母亲荣封诰命,连我的弟弟都顺手封了个御前龙卫的头衔。
我回门那日,皇帝准了家人进宫探望,但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偌大的长乐宫,堆得高高的赏赐像海水一样漫涨,几乎要淌出去。
连装胭脂的玉盒,都比姜怀瑾送我的那支簪子质地还好。
宫女们劝我换上那套流仙裙,再戴上华丽的凤冠,说我这样披散头发,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难学就不要学了」
「……我不会笑话你不懂规矩。」
我曾无数次和上苍许愿。
如果能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愿意用余生全部的寿数去换。
可是我没有想过,也许姜怀瑾已经不愿再见我了。
4
原本的长乐宫住不得了,姜怀瑾大约记恨着没能毒死我,所以让我留在他宫中当个杂役宫女伺候他,好慢慢折磨我。
姜怀瑾要篡位名不正言不顺,而沈长意跟一帮文人拥着幼主逼得他一时撕不破脸。
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在给沈长意下帖子。
可我妹妹的名帖却送到了姜怀瑾的案前,曾在我长乐宫当值的小宫女阿鸢说,她认得吴念玉这三个字,是我母亲的字迹。
她不是说姜怀瑾没有好下场吗,为何会让妹妹与他亲近。
我想不明白。
姜怀瑾手下跟着一群功臣,开了三日的庆功宴。
觥筹交错,我与一群寻常宫女一样,为这些宾客倒酒。
他们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在我身上流连,眼神暧昧:
「京城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怪不得舍不得杀她呢。」
我经过姜怀瑾手下的李谋士身旁时,他摸了一把我的腰。
我吓得摔碎了手中的杯盏,在姜怀瑾侧目时,我一语不发,低头收拾好,却被碎瓷片划伤了手。
我曾经历过这些的。
在招待使臣的宴会上,先帝喝多了酒,曾毫不避讳地笑着说皇后是管家的贤妻,我是取乐的美妾。使臣盛赞皇后的贤德和大业的昌盛。先帝兴起,戏谑地问使臣:「妻贤家旺,汝当何如?」,使臣喏喏:「择美妾。」
众人一愣,哄堂大笑。
酒宴正酣,先帝的心腹摸了我的肩膀,我下意识掐了他的手臂一把。
当我和他说起我将轻薄我的人手臂掐了一把,希望他能找到并惩处那人时。
先帝说若不是我姿态放荡,怎么会招来这些登徒子。
他吹熄了灯盏,遣散了宾客,不愿追究。
成了一段君主求贤若渴的美谈。
当宴席散了,姜怀瑾一身风雪从外头回来时,让我有几分恍惚,好像这中间多年龃龉并不存在,他只是出去打了很久的仗,然后回来娶我。
这么些年,他比从前瘦了很多,北境的风雪如磨刀的石,将他眉眼打磨得更加锋利。
姜怀瑾瞧见了我手上的伤,皱起眉头,毫不掩饰的嫌弃:
「连倒酒都能弄伤自己,真是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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