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房门和窗户挡不住外头阵阵风声,姜时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她出神地看着床幔上挂着的流苏穗子,心思百转千回。
虽然已和陆靳言说了和离一事,可心里很是疼痛,她舍不得他,更觉自己配不上他。
姜时初有些烦躁,她起身披上斗篷,点了一盏烛火。
她拿起几日前从书房中拿来的书,欲转移注意力,而书上的一句话却让她在难挪开眼。
“人生苦短,遗憾难免,可人生来一贫如洗,死也当坦坦荡荡,而非满心牵挂……”
姜时初眼神微怔,不断喃声重复着,觉此话甚是在理。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陆靳言,此时的自己早已过花信之年。
然这半生她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和心意,如今剩下这不过一月的日子,为何不能放肆一些?
姜时初合上书,眼底划过如释重负的轻松。
将书放回原处,她起身吹灭烛火,带着几丝倦意躺回床榻上。
被被褥暖意包围间,姜时初决定明早就去找陆靳言。
巳时。
姜时初算着陆靳言下朝了,便去到他的书房外。
可在抬手推门时,她忽然胆怯起来。
“咳咳咳……”
姜时初喉间一痒,忙以帕子捂着口鼻转过身去。
她紧皱着眉,神色尽是痛苦,现在每次咳嗽都似是要将她的心肺一并扯出来似的疼。
然这股疼痛倒是让她清醒了些,她昨夜已想好了,如今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将几欲涌上的咸腥压下后,姜时初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陆靳言正在看书,见她突至,略显诧异。
“五日后的祈福日,你可否陪我去?”姜时初温声问。
陆靳言一愣,他那日有约了。
可是拒绝的话却忽地卡在了嘴里,姜时初那单薄的身形,还有那隐隐泛着水光的眸子,鬼使神差地让他改变了说辞:“可以。”
五日后。
姜时初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件象牙色洒花长袄,披着大红羽缎斗篷,往日的沉稳尽变成了明艳活泼。
她立在雪中,笑靥如花,远远胜过院落中那红梅。
陆靳言怔怔地看着姜时初,眼底不觉划过一丝惊艳。
没等他反应,姜时初拉着他就往祈福塔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塔下人很多,姜时初紧紧攥着陆靳言的手,生怕人群将他们冲散。
陆靳言看着被一只温暖小手握着的掌心,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挤到塔下,姜时初仰望着祈福塔,叫陆靳言一同许愿。
她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心道:天神在上,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唯这一回!
她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还闭着眼的陆靳言,目光深情缱绻。
陆靳言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睁眼看着她:“怎么了?”
姜时初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那日同你说和离的事我没有在开玩笑。”
闻言,陆靳言身形一震。
“但我的条件是,接下来这一月,你将我当成你真正的妻,疼我,宠我,一月之后,你我一别两宽,你也不必对我心怀愧疚。”
姜时初的声音很轻,可每个字却如石头般砸在陆靳言的心上。
他有些诧异,可心中又莫名的烦躁。
良久,他点点头:“好。”
见他同意,姜时初悬着而又忐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可又有股止不住的苦涩蔓延开来。
她暗自甩掉那些悲戚,扬起抹笑容亲昵地挽住陆靳言的手臂朝外走。
陆靳言身体僵了僵,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但他没有抗拒。
天空又飘起了细雪,落在二人的黑发上。
这一刻,姜时初恍惚觉得她和陆靳言走到了白头……
两人在外头玩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回府。
陆靳言要送姜时初回房,她却拉住他,笑道:“从今儿起,你在府的日子我们便一起用膳吧。”
闻言,陆靳言心生了几丝怜意,这两年他与姜时初甚少一同用膳,他的确没照顾好她。
陆靳言点点头,算是同意。
姜时初心中不免有丝欣喜,但更多的是悲凉。
与他一起用膳都渐渐成了奢望,现在可以了,却是在和离与她离世前夕。
姜时初让小厮备了碗面。
陆靳言听到“面”一字,才惊觉几日前是姜时初的生辰。
他眉心微拧,面带歉疚:“抱歉,我忘记了你生辰,明年我……”
“没事,你还能想起,我便很开心了。”姜时初打断他,语气风轻云淡。
不一会儿,小厮将面端上,陆靳言将面推到姜时初面前:“尝尝。”
热气扑鼻,姜时初觉着眼眶微湿,她吸了吸鼻子,冷气涌进,像是又把利刃在她心肺间四处乱绞。
她看了眼陆靳言,将那似乎带着血的咳嗽硬生生吞下,再匆匆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面吃着。
“你慢些。”陆靳言轻声道。
姜时初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着:“这味道,没有变过。”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陆靳言的目光渐渐复杂。
姜时初低下头,一口口地吃着,热气中,她没能忍住的泪水滑进了嘴里,很咸很涩。
眼瞧着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陆靳言将她送回房后,转身便要离开。
“阿鹜。”姜时初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软声道,“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陆靳言闻言,剑眉微蹙:“珠曦别闹,这不合适。”
“你答应我的,这一月将我当做妻子,既是夫妻,同榻而眠又怎会不合适?”
姜时初的语气里竟是少见的强硬。
见她不松手,陆靳言沉默了,眼中却满是拒绝。
姜时初眸光一暗:“我只是想你留下来陪我,就这一晚,就当弥补过往的十年。”
这一句话像是攻破了陆靳言坚硬的心墙,他眉目一展,眼中的拒绝渐渐消散。
已是深夜,床榻间二人和衣而卧。
姜时初并未睡着,她侧躺着看着身旁熟睡的陆靳言。
这是她十年都不曾见过的,如今算是得偿所愿。
她抬起头,轻轻抚过陆靳言的脸,而后紧抱着他的手臂,心中的不舍让她眼眶一热:“阿鹜,你怎么能这么好?”
好到我不舍的你有半分为难。
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下,姜时初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直至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纱窗落进房中,姜时初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被一片暖意包围的感觉让她一愣。
她竟被陆靳言紧紧抱在怀里。
姜时初心头一颤,这温暖和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突然,喉间又是一阵痛痒,她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血腥味渐渐在嘴里蔓延开。
陆靳言被惊醒,见姜时初突显病态,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说话间,忙唤外头候着的丫鬟去请府医。
姜时初按住他的手,嘶声回:“也许是活不久了吧。”
第八章 活不长了
姜时初话音刚落,微敞的窗扇被寒风吹开,猛地砸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陆靳言的心似也跟着一震,脸色不觉一沉:“胡说!”
待慢慢止了咳,姜时初咬牙将血咽回去:“放心,若我真的要死了,定会告诉你,让你不安,方才我只是呛到了。”
她缓缓起身,看了眼窗外后再回头看向陆靳言:“再陪我出去走走吧。”
见她无事,陆靳言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闷得紧。
屋外。
姜时初跟个孩子似的捧撒着雪,自得其乐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陆靳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的姜时初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他一时间竟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
薄暮时刻。
二人出门去了长安有名的酒楼用晚膳。
点菜时,姜时初将陆靳言平日爱吃的菜点完后,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喜欢吃什么?”
陆靳言一愣:“稻团,丰糖糕,细馅夹儿。”
这些都是他记着姜时初吃的最多的。
然而姜时初却摇头:“那些都是你买回来的,我真正喜欢吃的是,长安街尽头那家梨花酥,嫁于你之前,姐姐和父亲回府时都会给我带。”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遗憾:“嫁于你之后,便再也没有吃到过。”
陆靳言倒茶的手一顿:“用完午膳我便带你去买。”
说话间,小二将小食端了上来,姜时初夹起一块儿放进陆靳言碗中,自己又夹了一块儿。
“那家店五年前便没了。”
闻言,陆靳言再不知该说什么,而姜时初也没有再提。
用完晚膳后,两人在街上逛着消食,却不想遇见正从绣庄里出来的宋映岚。
宋映岚看着姜时初挽着陆靳言的手,神情有些僵硬。
姜时初没有松手,更像是没瞧见她一般紧靠着陆靳言:“夫君,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府吧。”
说完,她拉着一脸凝重的陆靳言就走了。
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此前温馨的气氛竟似遇见烈日的雪一般化开消散。
回府后,陆靳言将姜时初送回房后欲离开,可再一次被她拉住:“你说过,这一月要陪我。”
“我还有事。”陆靳言沉声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怒气。
姜时初心头一涩,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愿放手。
一时间,心中的焦急、不舍和悲伤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呼吸变得沉重,脸色渐白,不断地咳嗽起来。
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陆靳言心头的怒气霎时消散的只剩担忧:“风寒还没好吗?”
府医来来回回三四次,药也喝了,按着以往,她早该痊愈了。
姜时初以锦帕捂着嘴,摆了摆手,平复呼吸后无力一笑:“我说过的,许是好不了了。”
陆靳言的面色一沉,眼底尽是不悦。
“阿鹜,若我真的要死了,你还会同我和离吗?”姜时初看着他,字字都藏着些许期盼。
见她还能问这般玩笑的话,陆靳言松了口气,却又带丝余怒:“会。”
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姜时初的心窝子里。
她忍着心尖的剧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朝床榻走去:“好累,我想休息了。”
将被褥盖在身上后,眼泪倏然布满了她整张脸。
姜时初紧咬着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响,熟悉的气息带着暖意渐渐靠近。
陆靳言没有走,他留了下来。
但姜时初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而被她紧捂着唇的那一寸被角,早已是鲜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