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说来也巧。他俩虽然一个有手艺只晓得踩缝纫机,一个会谈生意就知道拉客人,而然这段时间进进出出到底花了多少钱,赚了多少钱却是一笔糊涂账。前两天亚非到楼上来看了一眼,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台账实在忍无可忍,说拿回家帮她们整理一下,算好誊好再拿回来。
巧娣和双凤笑嘻嘻地说早就应该这样了,我们“姊妹裁缝店”就是要姊妹三个人一起努力发财的。亚非脑子好就应该来做财务,以后不止衣服清清爽爽,账目也清清爽爽。到了年底三个人分红,要一起做上海滩的小富婆。
“还有人反应,说你家时不时有一群女人进进出出。”
“你也说了,我一个离婚的女人。家里不是女人进进出出,难道要男人进进出出么?”
沈庆生惊讶地看了一眼巧娣,想不到她居然变得这样伶牙俐齿。
“是的呀,要是一群男人进进出出,那恐怕今天不是工商局的人来,是真的警察局的人来了吧。”
双凤跟着落井下石,把这群人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悻悻离开。
沈庆生不甘心,像一条金鱼大便似得跟在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后面,不停地说,“这就走了?要不要搜一下?他妈妈的房间呢,搜一下再走吧?”
“我们是工商局,不是警察局。再说警察也不能乱搜老百姓家的东西。”
尖嗓子女人眼见无功而返,把一腔的怒火都喷在了沈庆生身上。
“这难道也是你自己穿的?”
她临走的时候看到了随手搭在沙发上的牛仔服。这衣服宽宽大大,不像是巧娣的尺寸。她以为找到了突破口,疾言厉色地问道。
“哦,这是我从广东刚买回来的,我穿……犯法么?”
双凤说着,笑嘻嘻地把牛仔服往身上一套。这衣服本来就是按照她的尺寸买的,自然非常合身。
双凤还故意拿起那条黑色健美裤,冲着尖嗓子晃了晃,“和这个是配套的,香港那边现在好时髦。要不要我把裤子也给你穿上看看?”
尖嗓子无话可说,狼狈地走出杨家门。
巧娣走到门口,一群邻居好奇地往里面打量,见到庆生出来,不由得纷纷摇头。
“这样就没意思了,都离婚了还要整人家。”
“巧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已经够难了,听说这个沈庆生一分钱的抚养费都没出过。巧娣好不容易日子好一点,他还要来搞破坏。难道他是要看她们母女过的穷困潦倒才开心?”
“没有半点男人的样子……”
沈庆生听在耳朵里,气得牙根发痒。
“这位同志,以后没有证据不要胡乱举报。我们工商局是正儿八经的公家单位,不是给你消遣的地方。你和你前妻有矛盾,去找居委会,去找街道和单位,不要和政府部门乱开玩笑。”
尖嗓子女人识破了沈庆生的意图,板正着脸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你要是再来拿我们开玩笑,工商局的隔壁就是警察局。”
沈庆生被喷了一脸口水,只好忍着不发作。
他也奇怪,他明明让人在杨家附近蹲点了那么长时间。那几个兄弟们都说亲耳听到巧娣在做裁缝店的买卖,怎么就什么都没搜出来呢。
“看来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巧娣回到房里,摸了摸缝纫机,满脸遗憾。
“明天我去纺织市场,把订好的布都退了。还要联系客人,把钱都退给她们。”
沈庆生就像是老甲鱼,一旦被他咬住,想要松脱可没有那么容易。说不定还要伤筋动骨。
看着师父伤感的表情,双凤咬着唇,一双黑眼珠子乱转,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适逢周末,阳光正好。巧娣正在家门口的水斗里洗洗弄弄,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喊她。
亚非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
“都出大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洗衣服呢?快,跟我走。”
“我这手上都是泡泡,你让我换了衣服再走吧。”
“换什么衣服,来不及了。”
亚非拉着她的胳膊往弄堂口走。巧娣没有办法,只好把沾满了肥皂泡的手随便在裤缝两旁抹了两下。
巧娣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亚非推上公交车,又被她从车上拉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走上人行道,最后在一排石库门弄堂口停下。
这片老房子的年岁不亚于巧娣和亚非家所在的弄堂。只是和巧娣那边比起来,这里真是破破烂烂,路面坑坑洼洼不说,各种私拉乱接的电线像是蜘蛛网一样盘旋在屋子和屋子之间。抬眼望去,仿佛连天空都被割裂成了一片一片。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巧娣面色一沉,“我要回去,我衣服洗了一半呢。”
这里就是巧娣原来婆家所在的弄堂。巧娣和沈庆生结婚到现在,除了过年的时候都不会到这里来。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她的婚车从娘家开到这里,送亲的人在门口找了一圈都没见到沈家一个人,邻居们也一脸茫然,没听说谁家今天要娶媳妇。
沈庆生有些尴尬地下车,和巧娣的一个表兄一块走到弄堂拐角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男方家的亲戚迎了出来。
巧娣表兄回来的时候表情很一言难尽,跟巧娣说你那个婆家怎么半点都不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就见到几个穿的黑乎乎的亲戚坐在厅堂里打牌喝茶,你婆婆也耷拉着一张脸。好像今天不是她儿子的大喜日子,倒像是吃豆腐饭……呸呸,大吉大利,当我什么都没说。
上海这边管葬礼吃席叫做“吃豆腐饭”。
巷子里面太窄,车子开不进去。穿着新做的红色西服套装,颈间扎着红绸围巾的巧娣不得不踩着两寸的高跟鞋在女傧相的搀扶下往沈庆生家走去。
来到沈家门口,本来开开心心的送亲队伍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沈家黑灯瞎火的,连盏灯都不开。她未来婆婆把大伯子连人带躺椅放在门口的走道里,自己则站在门旁吃着瓜子。看到巧娣来了,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掌说,“走吧,吃饭去。”
说着,她指挥起了送亲的人,让他们把沈国生小心点抬到车上去。晚上等吃好酒席还要再抬回来,不然她老太婆一个人可搬不动。
按照上海这边的规矩,男女傧相们到了双方家里,都要好茶好烟招待的。早上车子到巧娣家的时候,巧娣妈妈就准备一锅甜蜜蜜的黑阳沙汤圆和一锅红枣桂圆银耳汤。不但如此,她妈妈攒了好几个月的香烟票和糖票,还特意找人炒了瓜子和花生米,一桌子的香烟零食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丫头们吃得眉花眼笑,一口一个“阿姨”喊个不停。
到了沈家倒好,黑灯瞎火,冷锅冷灶,连茶水都没有备一口不说,还要别人来干活。
“干嘛,我要是娶媳妇进来,当然是敲锣打鼓,把场面弄得花好稻好。”
婆婆冷笑,“我儿子既然要到女方家去住,那就不算是我家添丁进口,还要我给什么好脸色?”
巧娣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气得快哭了。又怕弄花一早起来画好的妆,只好不住地眨眼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沈庆生那时候还没有之后那么混账,搂着她的肩膀说这里你不喜欢就不要来,我妈要照顾我哥也不能到哪里去。以后咱们各自过各自的。
一晃那么多年,现在她和沈庆生也应该各自过各自的了,他却总阴魂不散,让巧娣想到就头疼。
“我不进去。”
“你不能不进去,双凤她疯了。”
亚非急的直跺脚,“刚才我刚下早班,还没出厂门就见着一群小伙子说要给双凤助阵。我一听不得了,急忙上去问,才知道双凤今天要到沈庆生家闹事,说要‘一报还一报’。然后马上就来找你了。”
“一报还一报?”
巧娣和亚非赶到沈家的时候,双凤闹得正凶。
她把那件从广州带回来的健美裤和牛仔服穿在身上。用一块彩色绢帕高高地扎起马尾,牛仔服的拉链随性地拉开,紧致的裤子包裹着丰满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显得性感无比,如此“弹眼落睛”的装扮,看的弄堂里的男人女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她站在院子中间,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大伯沈国生的坐在一旁的靠椅上,满脸愁苦。前婆婆站在家门口,一手捂着胸口,正不住地喘气。
至于沈庆生……
巧娣眼睛快速地巡梭了一遍,三五个小伙子正掰手的掰手,掰脚的掰脚,把沈庆生牢牢按在地上。
不用说,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亚非说过来帮双凤助阵的几个。
“我不是瞎说。沈家没一个好东西,老的小的都不好,就是一窝坏种。”
双凤见她俩来了,说得越发起劲。
“双凤太冲动了。这样要出事情的。”
亚非摇头。
“小的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打老婆,偷看女同事洗澡……再来说说这两个。”
双凤指了指国生,又指了指沈庆生的妈妈。
“小姑娘,你不懂就不要瞎说。国生姆妈可能没有教育好小儿子,至少对大儿子很好。国生瘫了那么长时间,国生姆妈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他。我们这些老邻居都看在眼里的。”
听到这话,国生别过脸,并不开心的样子。
“阿姨,你只看到他姆妈照顾他,那你晓得他为什么瘫痪伐?”
“出工伤,我们都知道的。”
邻居纷纷点头。
“哈哈,是这样么?庆生姆妈你说呢?”
双凤歪着脑袋凑到庆生姆妈身边。
“姑娘,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巧娣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精明跋扈的婆婆如此低三下四。她双手合十,不住地朝双凤作揖,“姑娘,姑奶奶,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是我对不起你师父,是我儿子对不起她。我发誓,我用我老太婆的性命发誓,我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你师父的麻烦了。”
“求求你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说了。”
“双凤!够了!”
巧娣和亚非一左一右拉住双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