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衣楚眠还记得师兄躺在她怀里，一点点冷却下去的感觉。
寒冷从脚底蔓延上来，仿佛抽走了她浑身的血液，让衣楚眠整个人都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
唐父见她这模样，那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一般。
他不再问了。
可衣楚眠的眼泪却刹那落了下来。
“先把这个孩子的尸首收敛了吧，总不能放在这里让她受冻，也太可怜了。”
闻言，衣楚眠看着地上银杏的尸体。
心口又如刀割般疼起来。
她掏出帕子，替银杏一点点擦净脸上的血迹，哽咽道：“她生前最喜欢装扮了，我得替她换身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黄泉路上，也要漂亮离开的。
替银杏收敛完。
她仰头半晌，道：“爹，我带你去看看师兄吧。”
凉山上，一座矮矮的坟茔前。
简陋的唐牌上写着“谢容止”，唐父反复抚摸着那唐牌上的字迹，佝偻的背影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之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伸向腰际，解下酒葫芦，给坟前倒了些许。
“容止啊，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衣楚眠看着那两座并排的坟墓，眼里空空的。
寒风冷吹得她的衣袍翩飞，宽大衣衫下的身躯已十分瘦弱，可她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寒冷。
有什么冷比得上心里的冷呢？
一口黑血吐在雪白的雪地上，像是朵黑色的花。
唐父见状一震，立马抓着衣楚眠的手腕替她把脉。
片刻后，唐父震惊地看向她。
就连得知谢容止死讯时也没有落泪的老人，却在此时红了眼眶。
“儿啊，你……”
衣楚眠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露出了一个笑来。
“爹，我想回家了。”
唐父用衣袖擦着眼里的泪：“好，好，爹带你回家。”
他最后摸了摸那唐牌上的字迹：“容止，师父知道你最听话。等安顿好你师妹，师父再来接你一起回家。”
父女两搀扶着回了王府。
唐父踱步良久，执笔写了封信回药王谷。
景元青，你不仁，莫要怪我不义！
谁知那信鸽还没飞出王府，就被侍卫拿下，唐父的信被送到景元青的面前。
他面色阴郁地看完信，良久，缓缓道：“灭了吧。”
这天的夜色，异常的黑。
衣楚眠心头莫名的不安，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她起身决定去看看爹。
刚走出院子，一匹枣红马竟飞奔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马上摔下来！
衣楚眠将人扶起来，才发现竟然是小师弟何小良！
何小良满脸血渍，遍体鳞伤，看见衣楚眠便紧紧抓住她不放。
“师姐……药王谷没了！”
衣楚眠脑子里“轰”地一声：“你说什么？”
何小良却呕出一口血来，他张皇地：“我找不到师父……师姐，师父在哪儿？”
衣楚眠连忙扶着何小良去了唐父的院子。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清冷的声音传来。
“岳父，是自刎还是鸩毒，你自己选吧。”
衣楚眠大脑一片空白，脚步竟活活冻住了。
不等衣楚眠反应，小师弟已经推门而入。
却见院里唐父居然跪在景元青面前，而景元青旁边的侍卫手里，正放着一把匕首和一晚药。
何小良气涌心头，指着景元青大骂：“景元青——你枉为人子！”
景元青看见衣楚眠，心中却是一慌。
他张了张嘴，这一次，连半点理由都说不出。
衣楚眠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如雪。
“药王谷，是你灭的？”
“药王谷，是你灭的？”
她又问了一遍。
景元青的脸色沉得十分难看。
何小良却红了眼，抽出旁边侍卫手里的长剑就朝景元青怒吼着刺了过去。
景元青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本想一剑了结此人，却在看见衣楚眠的时候骤然收了手。
可这时，旁边侍卫却一剑刺来。
正中小师弟的后背。
浑身浴血的人忽然就不动了。
那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孩子缓缓转过头，眼中露出悲恸和不甘：“师父……”
跪在地上的唐父嘶吼一声，抓着红色漆盘里面的匕首就朝景元青扑了过去，却直直地扑在了地上。
衣楚眠这才发现，她的父亲……早被人挑断了脚筋！
她捂住胸口，再也没忍住，吐出一口黑血来。
唐父仍旧拿着匕首拼尽全力朝景元青刺去。
景元青侧身闪避，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停留在衣楚眠身上。
他看见衣楚眠吐出一口黑血，看见她捡起剑来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七！”
景元青心头突突地跳，他站着动不了。
眼见景元青就要被唐父刺中，那侍卫又扬起了剑一剑打飞了唐父手中的匕首。
景元青慌张的伸手：“小七，快放下！”
“你别过来！”衣楚眠大喊着，景元青的脚步生生顿住。
“放我们走。”
衣楚眠只说了这一句。
景元青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苍白消瘦至此。
他的心里骤然一紧，像是被紧紧扼住了似的难受。
那悬在她脖上的剑，让他骤然害怕起来。
“好、好……我放你们走。”
旁边侍卫连忙道：“王爷，药王谷通敌卖国，切不可放虎归山啊！”
“闭嘴！”
衣楚眠蹲下身，扶起了虚弱狼狈的唐父：“爹，我们回家。”
父女两一深一浅地从王府里走了出去。
外头的风霜越来越大，冰冷的雪花落在衣楚眠的身上，很快就化了水，然后又有新的落下来。
前路到头，是一处破庙。
衣楚眠扶着唐父，狠狠摔在了庙门口。
走到这里，已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唐父连忙将衣楚眠扶起来，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儿啊，我的儿……”
他用两条废腿，艰难的蹭着地面，将女儿半拖半抱进庙里。
一条血路蜿蜒。
“儿啊，你别怕……”唐父的眼泪滴在衣楚眠脸上，让她又勉强睁开了眼。
“爹，我不怕，我就是有点冷。”
衣楚眠朝唐父笑丽嘉笑。
她不知道，她的嘴角早就咳得全都是血，映衬在惨白的脸上，看得唐父心口一阵阵疼。
“爹抱着你，抱着你就不冷了……”
唐父紧紧的抱紧女儿，可还是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一点点凉了下去。
“爹，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说，对不起，她错了。她不该不顾他和娘亲的反对，非要嫁给景元青，害死了师兄，害死了银杏，还有整个药王谷。
她想说，对不起，她不孝，最后的最后，还是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可她再说不出话来。
“儿啊，别想了，爹给你唱唱歌，你就不痛了……”
唐父浑浊的双眼流出两行清泪，哼起了小时候常给衣楚眠唱的童谣。
跟小时候一样，爹爹温暖的怀抱，还有熟悉的童谣声。
衣楚眠忽然笑了起来。
恍惚间，她似是哑着声说：爹，娘来接我了……
随即闭上了双眼……
破庙里的神像高高在上，俯瞰着这世间悲惨的灵魂。
此时风雪骤停。
景元青一脚踹开了庙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