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院到搬家不到三个月。
爸爸失业,网络时代的突起与这次惨痛的经历,让妈妈的账号成功暴涨一大批粉丝,这也成为了支撑这个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
那段时间妹妹火到了意想不到的程度,甚至报纸上都刊登了我们的事件。
几乎所有人一看到我都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然后绞尽脑汁思索着说出那句我听过不下上百次的话。
「我知道你。你......你是蒋悠悠的姐姐,你救了你妹,你真是个英雄啊。」
而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救了妹妹,就可以成功融入这个家庭。
一开始全家都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受宠若惊。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震给人带来的伤痕被时间悄然抹平,明明是平日里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变得被人厌弃。
就连乖巧听话的妹妹也会在有一天发出这样地抱怨,「姐姐,如果你有一条假腿就好了,我好累啊。」
我当然想,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站起来走路。
但这个本就被压垮过一次的家庭又怎么会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贸然拿出一笔钱去为我定制假肢呢?
在妈妈的心里,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排上先后顺序。
可好像总有一千件一万件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得不像一个新生儿,拄着拐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寻找平衡,重新驯服我的四肢。
有天晚上我被尿意憋醒,推着轮椅经过蒋悠悠的房间。
妹妹的房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传出妈妈娓娓道来的轻柔嗓音。
她在给妹妹讲故事。
可讲着讲着妈妈就哭了,红着眼眶盯了妹妹好久,又一把把妹妹抱在怀里,呜咽着嗓子说,「还好不是你,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蒋悠悠。
那么就可以是我了吗?
我的双手不自觉用力地抠着轮椅的橡胶轮胎。
指节传来的疼痛一点点敲击着我的大脑。
而这条空荡荡的腿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
我是负担,是累赘,是短暂的英雄和长达一生的令人厌烦的拖累者。
唯独不是蒋悠悠。
11.
康复一年,休学两年。
再次回到学校我的脑子依旧时不时飘过那些混乱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爱说话?」
「你的胎记好大啊,蒋又又。」
「我爸妈说你的小腿没了,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老师——老师——蒋又又尿裤子了!」
在这张张干净的白纸面前,唯独我是一张被墨水浸染的白纸。
那群孩子隔着半米,手拉手围着我,你一句我一句,脸上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
我抗拒学校,抗拒和人交流,老师三番四次和我的父母交谈,最后终于决定让我休学整理心情。
休学两年,父母对我失望至极。
我被送到姥姥家,在那片绿油油、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这是我失去双腿后第一次不用再紧绷着度过每一天。
我的耳边不再是城市的喧嚣车声,不再是父母那一声比一声高的斥责声,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留着漂亮的长发。
村子里的吉叔放着羊,每天换着花样向我展示各式各样的乐器。
也就是这两年,我的笑容越来越多,竟然也开始跟随吉叔哼奏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吉叔教会了我使用各种乐器,他推着我的轮椅奔跑,我们一起在旷野里感受风的自由。
回去后姥姥用粗糙的手指为我编漂亮的小辫子,她的眼底满是动容,手举起似乎想摸一摸我的脸又最终放弃。
「我们的小崽,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呀。」
姥姥说着说着就沉默了,眼泛泪花的抵着我的额头蹭。
直到晚上睡觉时,她才把思索很久的话吐露给我。
「小崽,回去吧,女孩子是一定要上学的。姥姥不需要你有多大的成就,姥姥只想让你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你要看比这里还广阔的天,奔跑在比着更广阔的草原上,替姥姥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小地方就走不动道。」
姥姥的手带着节奏地拍在我僵硬的背上,外面的微弱月光顺着窗户透进来让我只能看到姥姥眼角那不断闪烁着的像星星般的泪光。
「姥姥是又又的保护神,以后在天上也会只守护又又一个。」
我的嗓子发紧,「那妹妹呢?」
姥姥把手指放在嘴边,「嘘,妹妹有妈妈疼,又又有姥姥疼。」
被妈妈接回的那天,那群总屁颠屁颠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羊崽咩咩地为我送行。
吉叔搀扶着眼睛红彤彤的姥姥,两人站在小羊的后面,不停朝我挥手,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路上我紧紧抱着吉叔送给我的那把吉他,回家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觉,便想着把吉他拿出来清理清理。
可我怎么都想不到吉他袋拉开的那刻,一沓厚厚的钱夹着一张小的不能再小的纸条掉了出来。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大歌星,记得回来教我唱歌。」
我在轮椅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被爱的人是这样幸福。
12.
三年没去上学,妈妈特意托了关系,把我和妹妹安排在一个班级里。
我依旧会受到一些异样的打量,但我已经学会顺着这些目光反问,「你在看什么?」
他们便会不好意思,甚至支支吾吾地给我道歉。
小学最后一年我的腿装上了假肢。
那群孩子每到课间就兴奋地围着我的腿,「蒋又又,你好酷啊!」
真是讽刺啊。孩子的世界只需稍加引导便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后果,他们可以是善,同样也可以是恶,可以是善良的天使,也可以是残忍的恶魔。
到后来我们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
初中的班级是按成绩分配。
妹妹在第一个班级,而我对读书毫无兴趣,考上初中也是因为姥姥那番话,自然是在末尾班级。
我和妹妹的班级在一头一尾。
我靠着窗户坐,每逢课间都能看到妹妹蹦跶着从楼梯上跑下来,笑眯眯地趴在窗户栏杆上和我说话。
下雨天我的关节总会格外疼痛,带不了假肢,也是妹妹一层层背着我到五楼,尽管气喘吁吁依旧安抚着我沉郁的心情。
「又又乖,妹妹下节课来看你。」
妹妹好像天生就和我不一样,她长着一张精致无辜的脸,成绩优异,性格自信大方,是人群中最闪闪发光的存在。
所有人都羡慕我,「又又,你们姐妹的感情可真好。」
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们的感情很亲密吗?
回到家后我们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放学时我看着妹妹紧紧挽着我的手,又看了看那些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结伴回家的女孩儿们。
「你的朋友们呢?悠悠。」
妹妹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却依旧强撑着笑,「姐,你不喜欢我陪你吗?」
其实我知道我不该问的。
蒋悠悠是网络的「云养女鹅」,妈妈不允许妹妹的身上有一丝污点。
她不允许妹妹的成绩下降一名,不许妹妹结交不知何来的朋友,不允许妹妹反抗她的任何一个决定,不许妹妹存在着任何隐私。
所以尽管妹妹的性格很好,宛如小太阳般的活泼开朗,但身边却从来没有过知心朋友。
妹妹握着我的手的力度越来越大,那天正是黄昏,太阳缓缓降下最后一丝余光,我耳边是嘈杂的叫卖声,同学间的嬉笑声。
妹妹的话是如此微小,像极了喃喃自语。
「我的身边有你就够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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