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地震时爸爸眼疾手快把妈妈塞到了桌子底下,因此妈妈受伤最轻,两三天妈妈就能下床和姥姥一起照顾全家了。
那段时间姥姥为了照顾我,经常犯高血压,最后被妈妈强硬地买了车票送回了家。
爸爸昏迷不醒,妹妹两手骨折。
地震后我的左腿截肢,右腿骨折,身体多处擦伤。
我很少见妈妈如此憔悴的样子,每次醒来便看到她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爸爸、妹妹和我之间不断打转。
每到夜深人静时各式各样的声音拼命地往我的耳朵里钻。
隔壁床老人的咳嗽声,不知哪个病房里孩子的哭闹声,冰冷仪器此起彼伏的滴答声,一点点蚕食着我为数不多的活力。
失去小腿后我面临了更加羞耻的事情。
上厕所。
尽管我已经很少喝水,可我依旧抑制不住生理的本能。
我喊了妈妈,可扭头看到因为换药正不断哭闹的蒋悠悠。
那尖锐刺耳的哭声不断击打着我的耳膜,越发衬得我的呼喊声是如此的无力。
我的声音小吗?不小。
我旁边的老人听见了,坐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孩听到了,不远处扎针的护士阿姨听到了,他们都把视线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可唯独妈妈听不到。
我憋得脸色通红、浑身颤抖,可我怎么能控制尿意呢?
我感到羞愧、难堪,而妈妈不加修饰的嗓音无情地把我犯下的罪孽毫不犹豫地展露在别人面前。
「蒋又又,你这么大的人了,你不会喊人吗!」
我喊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现在不说话是在埋怨我吗?你说话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语言总是很苍白。
「我已经够累了,为什么就没有人替我想一想呢?我是你们的奴婢吗!」
可谁又会替我想一想呢?
妈妈用力抓着我的肩膀,爆发的情绪突然熄灭,她的胸口大幅度起伏最后归于平静。
「抱歉啊,又又,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控制住情绪,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朝你发火,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一年我九岁,在病床上躺了 27 天。
在那一刻,我对自己的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我不能再奔跑了。
对。永远,不能,奔跑。
上天真的好残酷,它总是一次又一次夺走我仅有的东西。
爸爸苏醒,妹妹痊愈,全家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我越来越糟糕。
可为什么只有我失去的那么多?
我真的讨厌这个世界。
我讨厌妈妈。
10.
从出院到搬家不到三个月。
爸爸失业,网络时代的突起与这次惨痛的经历,让妈妈的账号成功暴涨一大批粉丝,这也成为了支撑这个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
那段时间妹妹火到了意想不到的程度,甚至报纸上都刊登了我们的事件。
几乎所有人一看到我都会恍然大悟地哦一声,然后绞尽脑汁思索着说出那句我听过不下上百次的话。
「我知道你。你......你是蒋悠悠的姐姐,你救了你妹,你真是个英雄啊。」
而天真的我以为只要救了妹妹,就可以成功融入这个家庭。
一开始全家都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受宠若惊。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震给人带来的伤痕被时间悄然抹平,明明是平日里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变得被人厌弃。
就连乖巧听话的妹妹也会在有一天发出这样地抱怨,「姐姐,如果你有一条假腿就好了,我好累啊。」
我当然想,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站起来走路。
但这个本就被压垮过一次的家庭又怎么会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贸然拿出一笔钱去为我定制假肢呢?
在妈妈的心里,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排上先后顺序。
可好像总有一千件一万件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得不像一个新生儿,拄着拐杖,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寻找平衡,重新驯服我的四肢。
有天晚上我被尿意憋醒,推着轮椅经过蒋悠悠的房间。
妹妹的房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传出妈妈娓娓道来的轻柔嗓音。
她在给妹妹讲故事。
可讲着讲着妈妈就哭了,红着眼眶盯了妹妹好久,又一把把妹妹抱在怀里,呜咽着嗓子说,「还好不是你,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你。
还好不是蒋悠悠。
那么就可以是我了吗?
我的双手不自觉用力地抠着轮椅的橡胶轮胎。
指节传来的疼痛一点点敲击着我的大脑。
而这条空荡荡的腿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
我是负担,是累赘,是短暂的英雄和长达一生的令人厌烦的拖累者。
唯独不是蒋悠悠。
11.
康复一年,休学两年。
再次回到学校我的脑子依旧时不时飘过那些混乱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爱说话?」
「你的胎记好大啊,蒋又又。」
「我爸妈说你的小腿没了,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老师——老师——蒋又又尿裤子了!」
在这张张干净的白纸面前,唯独我是一张被墨水浸染的白纸。
那群孩子隔着半米,手拉手围着我,你一句我一句,脸上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
我抗拒学校,抗拒和人交流,老师三番四次和我的父母交谈,最后终于决定让我休学整理心情。
休学两年,父母对我失望至极。
我被送到姥姥家,在那片绿油油、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这是我失去双腿后第一次不用再紧绷着度过每一天。
我的耳边不再是城市的喧嚣车声,不再是父母那一声比一声高的斥责声,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留着漂亮的长发。
村子里的吉叔放着羊,每天换着花样向我展示各式各样的乐器。
也就是这两年,我的笑容越来越多,竟然也开始跟随吉叔哼奏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吉叔教会了我使用各种乐器,他推着我的轮椅奔跑,我们一起在旷野里感受风的自由。
回去后姥姥用粗糙的手指为我编漂亮的小辫子,她的眼底满是动容,手举起似乎想摸一摸我的脸又最终放弃。
「我们的小崽,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呀。」
姥姥说着说着就沉默了,眼泛泪花的抵着我的额头蹭。
直到晚上睡觉时,她才把思索很久的话吐露给我。
「小崽,回去吧,女孩子是一定要上学的。姥姥不需要你有多大的成就,姥姥只想让你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你要看比这里还广阔的天,奔跑在比着更广阔的草原上,替姥姥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小地方就走不动道。」
姥姥的手带着节奏地拍在我僵硬的背上,外面的微弱月光顺着窗户透进来让我只能看到姥姥眼角那不断闪烁着的像星星般的泪光。
「姥姥是又又的保护神,以后在天上也会只守护又又一个。」
我的嗓子发紧,「那妹妹呢?」
姥姥把手指放在嘴边,「嘘,妹妹有妈妈疼,又又有姥姥疼。」
被妈妈接回的那天,那群总屁颠屁颠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羊崽咩咩地为我送行。
吉叔搀扶着眼睛红彤彤的姥姥,两人站在小羊的后面,不停朝我挥手,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路上我紧紧抱着吉叔送给我的那把吉他,回家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觉,便想着把吉他拿出来清理清理。
可我怎么都想不到吉他袋拉开的那刻,一沓厚厚的钱夹着一张小的不能再小的纸条掉了出来。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大歌星,记得回来教我唱歌。」
我在轮椅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被爱的人是这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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