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生在苏陵豪门,年岁不大,辈分却是极高,未成年已是爷爷辈儿,在本该桀骜浪荡的年岁,他却像谆谆教导的长辈一样,正儿八经地交代道身边人“小孩子不要早恋,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整个圈子的人皆知,傅家众星拱月的太子爷曾在父母去世后被流放国外过,可即使是十余载异国旅居,也没能敛去那位爷身上那股江南水土下养起来的温润气。
那年,身居主位的傅先生不过二十二岁,眉眼温润朗阔,不疾不徐,行事尽是得体与分寸。
他是出了名的温润有礼却从不喜沾染世俗风尘,豪门风云,他从来都是置身事外。
可那年身为苏陵最不爱笑的贵公子,他却破例将十岁四的遇家姑娘带在了身边,小姑娘眉眼弯弯,梨涡凹陷,五官精致的似个小仙女。
按着辈分她唤他“小叔”,而她这一叫就是六年。
那几年,他宠着她,纵着她,任由她在自己身边为非作歹。
很多年后,他身边好友皆打趣说他是“老男人”式的蓄谋已久。
可无人知,那年,亭台轩榭,锦绣裕园,江南濛的烟雨里,是她先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她二十岁那年弃了留海机会,转头回了苏陵,回了裕园。霸占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他们走在一起顺理成章,又有违世俗。毕竟他曾是她姑姑的娃娃亲,姑姑退婚,他才得了自由身。
那年,他将一白玉簪戴在了她的头上,一截簪头从她脑后露出来。青白玉,并蒂莲,那是长房子媳的新媳礼才有的规格。
苏陵第一次下雪那天,
小姑娘嘿嘿笑了一声,忽然转头看来,而后挤了挤眼睛,“我们出去站会儿?”
他神色微茫然,“出去站会儿?”
她点头,“对啊,人家说下雪天一起走,那叫不小心就白了头。”
那晚,灯火晃晕,他音色沉靡,“我可以吻你吗?傅太太。”
苏陵,四月。
遇辞下飞机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外面还飘着细雨,出了航站楼,在风中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
将行李箱在后备箱放好,她才坐进了后座。
司机师傅语调温和地同她对了一遍目的地,确保无误后才缓缓启动了车子。
“姑娘你是傅家人?”
行程走至一半,司机师傅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遇辞愣了片刻,弯起眉眼笑了起来:“不是,我是遇家人。”
司机一听,立马了然的点了点头,笑着连道了两声:“都一样,都一样。”
傅、遇两家在苏陵的名号还是响当当的,几乎无人不晓,他刚刚一看,目的地是杏园巷——傅、遇两家老宅的所在地,于是便猜了一猜。
两家虽不是祖上宗亲,但也是世代交好,傅家经商世家,遇家书香门第,两家除了姓氏不同,早就当一家子来处了。
遇辞勾唇笑侃了句:“您怎么不猜我是来旅游的呢?”
苏陵地处江南,遍地都是温润古朴的小镇水乡。
每年三四月份前来游玩的旅客络绎不绝,杏园巷虽是傅、遇两家祖宅所在地,但也是苏陵有名的旅游景点。
司机乐呵一笑,顺着后视镜又瞧了一眼后座上的姑娘:“不像,瞧着就像那两家的人。”
人刚上车的时候他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遇辞生得极为白净,淡眉皓齿,周正温婉,浑身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文雅气,一袭纯黑暗纹旗袍,衬得她气质更是卓群。
整个苏陵这等模样与气质的女孩子,不多见,而能将子女培养出这等非凡气质来的,估计也就只有那两家子了。
司机又接着问:“你们这趟是回来修族谱的吧。”
前些日子就听闻了,傅、遇两家时隔二十年后再次一同重修族谱,一齐散播开来的还有另一条传闻。
傅、遇两家有大事发生。
苏陵习俗,族谱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哪有半道儿就修的?
上次两家一块修谱还是二十年前迁祖籍去海州,那次虽说距离上一次修谱也没到三十年,但迁祖籍是个大事儿,把宗谱请出来祭拜祭拜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忽然再次半道儿修谱,绝对是又有什么大事儿。
遇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
司机本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说话间已到了目的地,只得收了闲聊,将车停了下来,遇辞道谢后便下了车。
清明时节,江南水乡杏花微雨,河流潺潺。
雕梁小筑,临水成街,在一派柳烟花雾的景致中更显水色娇媚。
遇辞提着行李,撑着一把油纸伞,穿梭在一片粉墙黛瓦的黑白影画里。
三日前收到二叔的家书,让她清明务必回苏陵老宅,信里没有说原因,但看得出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她一刻没敢耽搁,提前三天回来了。
走至老宅门边,她停下了步子,站在那收伞,就听得院里传来婶婶们谈心的声音。
“哎?辞丫头这是还没回来?”
“没呢,应该快到了,也不让人去接,也不知道几点的飞机。”回话的是遇辞的二婶。
另一个婶子接着问:“谈朋友了没有?今年二十了吧?”
二婶又答:“没呢,还小,用她的话说还是个宝宝呢。”
紧接着院内传出一阵哄笑。
听到这,遇辞也跟着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一时间玩心大起,刻意放轻步子,而后一下子蹦进了老宅的红木门槛里。
伴随着:“哇!”的一声,将里面正在闲聊的人群吓了一跳。
坐在角落藤椅里的一个妇人最先反应了过来,站起身走过来,神色嗔怪的轻轻拍了她的肩头一下:“多大的丫头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遇辞弯着眉眼,笑得一脸俏皮,喊了声:“二婶。”
一院子的女眷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笑了起来:“她二婶,辞丫头这般活泼可爱是好事呀,你这要是捶坏了,可不仅仅是遇家找你麻烦,傅家也得找你麻烦。”
这一大家子谁人不知,遇家这位小丫头除了是遇氏掌中宝,也还是自出生起就被傅家老太太认作傅家二小姐了的。
乔月影也跟着笑,抬起手来替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哪敢使劲,我捧心尖尖疼都来不及呢。”
遇辞笑着同在坐的长辈一一打招呼,而后凑到乔月影的耳旁小声询问:“二婶,二叔呢?”
乔月影朝假山后的堂屋抬了抬下巴:“在里面呢,和傅……”
话音还未落,面前的人就已跑没影了,乔月影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遇辞一路小跑着绕过了庭前的假山,又跑过了堂前曲折的长廊,女孩身型轻巧灵动,像是一只欢脱的小鸟。
走近堂屋旁的回廊时,才听得屋里传来严肃的交谈声,傅、遇两家别的宗亲也在。
她轻快的步伐慢了下来,蹑手蹑脚地走至门旁,悄悄地探了个头,一双杏眼探过门框,往里看去。
而后,倏地一愣。
家堂字画下的条案上,燃了一炉香,薄烟缥缈,将坐在正位左侧太师椅里的人,笼入虚浮的白雾中。
男人一袭熨贴的黑西装,面庞清隽白皙,略薄的眼皮微垂,一手撑着腿,一手扣着个青花瓷茶盏,在喝茶。
漆黑的短发长度修剪正好,脸部线条干脆鲜明,五官精致,眉眼清冷,整个人好似一幅温润古朴的泼墨山水画,内敛又沉静。
他也在。
遇辞怔了片刻。
就在她神思微微游离之际,那双笼在热茶水汽下的眼,忽地缓缓抬了起来,墨眸明净,璀璨清澈。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撞了个正着,皆是一怔。
遇辞愣了一下,踌躇了半晌,还是将整张脸探过门框,用口型唤了他一声:“小傅叔叔。”
男人看着她,微微颔了颔首,将茶盏从唇边挪开,轻轻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接着,朝一侧偏了偏头,示意让她进来。
一屋子的两家宗亲也因他这番动作而一齐转头看来,一时间受到如此多长辈的注目,遇辞浑身不自在。
两手叠于身前,面含羞色地走进了堂屋的门,先按照辈分喊了右侧太师椅上的那位遇家族老:“叔祖。”
老爷子面容和蔼,笑着点了点头:“辞丫头好些年没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