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王大婚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下,要忘掉,要往前走。放不下,忘不掉,也要往前走。
宫人说,半夜的时候皇帝来过,在宫门口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
或许他想来安慰我吧,或许他又觉得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出现会更好。
清早,我打定主意,去宁寿宫。文素素今早一定会来给太后请安,我要见见她,我要跟她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谈一谈,谈开了,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刚到宁寿宫,却得到消息,文素素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凶手是骆王府里的一个丫头,一直爱慕骆王,对素素因妒生恨,在她的合卺酒里下了鸩毒。
我血气翻涌,不管不顾地一路跑到了养居殿,我要皇帝去查,去查毒药是谁人制作的,如何私相传递进了王府,都有哪些人经手过,丫头下毒时王府的侍卫都在干什么……
我仍不相信文素素就这么轻易地被毒死了,她精通医理,怎么可能分辨不出鸩毒的气味,就这么把毒酒喝了下去。
皇帝听我说完,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去里间把朕床头的书取来。」
里间是皇帝的卧房,我气血上涌,这个时候你还让我帮你去拿书?却忽然心头乱跳起来,隐隐有种预感。
我屏住呼吸推开门,骆王在里面。
已有一年未见,大概是一直在练兵的缘故,骆王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但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依然像灿烂星河一样盈盈闪耀。
我攥紧手心,努力克制着自己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骆王也只远远地站着,向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文素素是骆王毒死的。骆王娶文素素,是因为她救了我的性命,她是骆王的恩人。骆王杀了文素素,是因为骆王查出是她当年在我表姐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害死我了表姐一条命,为的就是让我进宫,让我不能跟骆王在一起。
我手脚发冷,眼前发黑,骆王终于上来扶住了我。
「若我能永远护着你,我情愿蒙起你的眼睛,不叫你窥视到人心的可怖。可如今我只能叫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些险恶的人心,以后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我退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案前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神的样子,便轻轻唤他,皇帝回过神,向我道:「你回去吧,朕已经宣了华安郡主进宫来陪你。」
我说:「谢谢你。」
皇帝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笑了笑,他明白,我和他之间,总算是由衷地和解了。
小承安已经会翻身了,我逗他的时候,皇帝就会在一旁看着我们温柔地笑。他仍时常宿在我宫里,尽管我们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隐隐感觉到,皇帝对我到底和对别人不一样,他似乎是喜欢我的。
喜欢就喜欢吧,被人喜欢总比被人厌恶好。
暮春时节,我收了许多齐昭容从前种的花儿制成干花放进香包,珠妃忽然约我去看一看汉丰公主,说她可能要去和亲了。
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主和,如今皇室适龄的待嫁公主只剩下汉丰一个。
珠妃和我商量了许多劝慰的话,到了汉丰公主那儿,她却只抱着她的白猫儿,淡淡道:
「我是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享用着民之膏血,如今自然应该用我的牺牲换取百姓的安定,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她坚定的语气像极了皇帝。我原以为她会伤心、愤懑、哭闹,却是我小瞧了汉丰公主。
但我心里头难过,北地寒冷,我放下给小承安做了一半的衣裳,开始赶制各种围脖、手炉套、棉鞋,到底是我亲手做的,叫汉丰公主带走,我才放心些。
战事频频告急,皇帝愈加繁忙起来,来后宫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来我这里,我也开始学着给皇帝准备参汤之类的补品,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皇帝来了也是继续批折子,我依旧坐在一旁做我的针线。皇帝偶尔抬眼看见我在缝制一副手套,不解道:「冬日尚远,你做这些干什么?」
我说要给汉丰公主带到北地去。
皇帝愣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且让汉丰安心吧,保家卫国是男儿的事,朕岂会牺牲自己的小妹妹。」
说完又继续埋头批折子。
我怔怔看着灯下皇帝伏案的身影,我与他已熟识一年多了,却又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我把皇帝的话告诉汉丰公主的时候,汉丰公主才终于哭了出来,只说:「我想不到……我与皇兄从来都不亲近……」
我把汉丰公主搂在怀里安慰了一阵,最后问她:「那你可以把我给你添的嫁妆都还给我吗,都是我外祖母多年积攒的血汗钱……」
皇帝叫人让我把承安抱去养居殿,我到的时候,看见长廊下站着一个胖子,正用帕子擦汗。
我不禁大喜,上前喊了声:「爹爹!」
爹爹也是又惊又喜,但仍不忘行礼:「微臣参见明妃娘娘。」
我扶起爹爹,看见他的双鬓已经生了不少白发,不禁有些心酸,又见他用的仍是我入宫前绣的手帕,心里更加难过,道:「爹爹的帕子旧了。」
爹爹有些局促地把手帕揣进袖口,笑道:「你娘又不会做这个,凑活用吧。」
我从乳母手中接过承安,抱给爹爹看,爹爹逗了两下,又道:「你进去吧,他亲外公在里头呢。」说罢便告退了。
我进了养居殿,果然是平远伯在里面正和皇帝议事。平远伯看见我抱了承安来,未见礼先红了眼圈。待他行了礼,我看了看皇帝,皇帝轻轻地点头,我便让平远伯抱一抱他的外孙儿,平远伯却没有接,只跪下道:「老臣感念皇帝陛下与明妃娘娘的恩德,此去北地一战,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终于要派兵去北地决战了,大表哥是先锋,平远伯作为老将压阵,爹爹在后方筹备军需,保证粮草的供应。
主帅,是主动请缨的骆王。
大军出发的那天,皇帝破例带我上城墙观望。
骆王一身银色铠甲,神情威严,眼神坚定。
这样坚定的眼神我在皇帝脸上看到过,在汉丰公主脸上看到过,现在也在骆王脸上看到了。
我知道,骆王从前无忧无虑、快活逍遥了十几年,现在也是他肩负起皇族使命的时刻了。
先是大表哥发现了我,轻轻向我挥了挥手,于是骆王也抬起了头。离得太远了,但我依稀可以辨认出,他如同初见时那样,给了我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调转马头出发,再也没有回头。
看着骆王马上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预感,他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即便在他大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觉得过。但现在我深刻地感觉到,他不要我了。
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我身子一栽,吐出一口鲜血来。
皇帝大概是以为我要死了,乱了心神,匆匆将我抱回了织云宫,召来满屋子的太医。
太医轮番上来望闻问切,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娘娘忧思操劳过度,血不归经,多调养几日便好了。」
在后宫里,操劳的都是贵妃和珠妃,我每日养尊处优,何曾操劳过。但太医也只能这么说,总不好说我是受的情伤。
皇帝确认我没什么大事,便又去忙了。大军开拔之后,前朝的事情愈加繁重杂乱。即便皇帝青春正盛,我也感觉到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但他挂念我的病情,得空仍要来看我。
我告诉皇帝我没事,我不愿在他励精图治的时候,拖他的后腿,成为他的负担。
皇帝踌躇之后却说:「你怎会是负担,再忙再累的时候,只要能看上你一眼,朕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事后和妃对此表示:「啧啧,想不到咱们阅人无数的皇帝,在你面前居然如此纯情。」
国事繁重,我实在不愿皇帝分心于我,便主动去养居殿看他,送一些参汤或者点心。爹爹因为军需的事,经常被皇帝拉着唠到很晚,这时候就能分一杯羹,也算成全了我的孝道,我心里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