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那年春。
我才 5 岁。
我娘带我逛街,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不远处是户部侍郎家。
这日是户部侍郎的寿辰。
我爹是户部侍郎的上门女婿。
他和现任夫人正在派发食物,不光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玲珑好看的寿糕。
一切都和上辈子无异。
上辈子,正是因为我贪吃,想排队领食物,我娘这才发现,她心心念念等了 6 年的人,早已娶了其他女人。
后来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这次重逢。
「娘,我们快走!」
我刚重生过来,还没完全适应,下意识想逃离这个悲剧的起始点,飞快扯了扯我娘的袖子。
然而——
我娘已经开始流泪!
她望着我爹,哭得无声而悲戚。
我暗叫「完了」,所有人都在笑,就她在哭,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果然,我爹看见她,脸色倏地一变,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幽州等吗?」
「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许哭!滚!」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指责。
我娘的反应也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她抓住我爹的手臂,眸中全是乞求,哭得梨花带雨,小声地:
「聂郎,你是不是把我们的海誓山盟都忘了?你说,等你金榜题名,必定八抬大轿来接奴家,奴家一直在等你!」
我爹皱眉,脸上尽是焦躁,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把我娘暴揍一顿。
我恨透了这张脸,若不是他薄情寡义,趋炎附势,我和我娘根本不会死那么惨!
于是,我恶狠狠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
「对,确实在等你,等你还钱!
你一共欠了我娘 537 两银子,两串珍珠项链,5 个金发簪,4 个金步摇,7 对金耳环,3 对翡翠耳环,2 柄玉如意,一共收你 2000 两银子,不过分吧?
想当年,你一个穷书生,若不是我娘把半生积蓄借给你,你能进京城赶考?能金榜题名?能抱得美人归?
做人,得学会感恩!」
我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又义正言辞说这番话,我爹惊了。
我娘瞪着一双美目,也吃惊地看着我。
这时,我爹的现任夫人,带着一大群丫鬟,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
「书舟,这谁?」
「远房亲戚!」
我爹先狠狠剜了我娘和我一眼,眼神中全是警告,示意她不许乱说话,管好我。
目光转瞬温柔,变脸极快,对现任夫人解释,
「这些人,听说我在京城谋了一官半职,便想投靠。哈,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这不,为夫正在打发她们走!」
我恶心得不行,再次伸出爪子狠狠拧了他一把,趁他家母老虎距我们还有点距离,小声说:
「1000 两……利息。
否则我告诉全京城的人,你怎么把我娘骗到手,还始乱终弃的。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儿,有这么个人生污点,你觉得还能高升?
等着被言官弹劾吧!」
我爹咬着腮帮子,脸色变了 N 变,一副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最终敢怒不敢言,蹦出一句:
「数额太大,我需要时间。」
「行,三天。」
聂夫人已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我娘:?ļ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贱人就是贱人!来人,装一麻布口袋馒头,施舍给姑爷这位远房亲戚。」
她把「远房亲戚」四个字拖得格外长,显然有所猜测。
我正要反击,我娘忽然捏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聂夫人可得意,提点我爹:
「既然是打发人,就要有打发人的样子,别连个馒头都舍不得施舍!」
「是,夫人说的是。」
我爹哈腰。
3
我娘变了。
上辈子被我爹打发走的时候,她整整哭了半座城,回到住处后继续哭,仿佛天都要塌了。
一整个恋爱脑。
后来,我爹勾勾手指头,她就屁颠颠跟着我爹走了!
如今,她扛着别人施舍的馒头,哭了最多小半条街,到侍郎府的人看不见我们,袖口在脸上一擦,步履已然轻松。
「娘,我们要去哪儿?」
「城西破庙不是住了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吗?我们把馒头送过去。这春寒陡峭,再没点吃的,晚上怎么睡得着?」
我「嗯」了一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曾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在最美的年纪爱上我爹,不光把半生积蓄给了我爹,还不挂牌不接客,只在青楼端茶倒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每每生疮害病,都靠楼里姐妹救济。
后来千里寻夫,也是楼里姐妹凑的钱,我们整整走了三个月,才到京城。
我娘对我爹的执着,从前至少 120 万分,现在 50 万分不到,我甚至怀疑她拉着我爹哭那段,也是装的。
一麻布口袋的馒头足有 80 个。
我们到城西后,把馒头分发给孩童,这才回住处。
住处和从前也有不同,一应用度,竟比从前好了很多。
我娘在桌旁坐下,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桌子上,姿态端庄。
她看着我,表情无喜无悲,语气疏离:
「现在没人了,说吧,你是谁?」
这个问题,本来该我问她。
我小小个子,爬到旁边凳子上坐下,同样斜睨了她一眼,气势一点不比她弱:
「我是 16 岁的白出晓,你又是谁?」
4
她是 32 岁的白苏。
她是我娘。
和我一样,也是重生的!
上辈子,我比她死得早。
当日,她找到我时,我已被我爹的儿子带着京城四大恶少凌辱致死。她抱着我的尸体,淋着雨,在荒郊野外刨了个土坑,把我埋了。
之后,她冲回侍郎府,想给我报仇,却被我爹派人活活打死……
如今,我 5 岁,她 21。
我们抱头痛哭了好一阵,我握着她的手:
「娘,我要报仇!」
她的眸光里亦是滔天恨意:
「是,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这辈子,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5
三日后,我爹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跑来找我们。
我娘坐在厅堂刺绣,姿态娴熟。
我坐在院子里,膝盖上放着簸箕,一边剥玉米,一边喂鸡。
——「钱呢?」我问。
——「说钱多见外!」我爹看我一眼,继而对我娘说,「白苏,我娶胡家千金实乃迫不得已,多少个午夜梦回,我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你家夫人是猪吗?你梦里叫其他女人,她听不见?」我笑出声来。
我爹哽住了,皱眉。
——「白苏,这小兔崽子是谁的种?怎如此没有教养?!」
——「当然是渣滓的!我是有爹生,没爹养……我爹是个嫌贫爱富,趋炎附势,过河拆桥,还始乱终弃的渣!」
我瞪着我爹,我爹再次被我哽住了。
我娘笑得柔情似水:
「聂郎,那是您的女儿,叫聂出晓。」
我爹:……
仿佛吃了一坨大便。
余下的话说得磕磕碜碜,大意是:
我娘带着我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说服聂夫人,愿意把我们接去侍郎府,从此,不说大富大贵,好歹吃穿不愁。
等日子久了,还能给我娘一个名分。
我娘上辈子就是被这个骗了,这会儿笑了笑,继续上辈子的人设,含情脉脉点头。
我另有任务,大声喊了句:
「娘!你别听他的!他肯定想把我们关起来!」
之后,便一口一个:
「死渣男,还钱!」
「还钱!死渣男!」……
我爹像被人踩住小尾巴,生怕被左邻右舍听见,脸红脖子粗的,尖叫着:
「来人!来人!」
6
五六个家丁一拥而入。
显然是早已备好的人手,他们凶神恶煞,一进门就大步朝我走来。
我惊慌失措,站起来就打翻了簸箕,踢了凳子,散了玉米,撵着一群鸡,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母鸡扑腾着翅膀,院子里烟尘四起,鸡毛乱飞……
晾晒的干菜啊,衣服啊,哐哐落地……
鸡屎更是拉得到处都是……
一派乌烟瘴气!
我娘担心我,喊了句「出晓,小心」,起身时掉了刺绣,撞歪了桌子,打翻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
茶水流淌一地,污了刚绣了个鸟头的刺绣。
一炷香后,
院子里像被强盗抢劫过,我这才力竭,不小心被家丁抓住。
我爹气势汹汹走过来,扬起巴掌。
我娘及时喊了句:「聂郎!」
我鼓着眼睛狠狠瞪着我爹。
巴掌没有落下,我爹甩袖子:
「没规矩的小兔崽子!你就不配姓聂!以后跟你娘姓,姓白,明白了吗?」
我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