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突然热闹起来了,客栈里烛灯点了好几盏,柜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原来耷拉着眉眼的小伙计正提着桐油壶往门口那两盏吊灯里添油,火苗倏忽间窜起来,照亮了半边门庭。
姜肆扶着栏杆,看见了底下坐着的人头顶上的灰色冕帽,以及蓝色的宦服,还有腰间别着的令牌。
这是宫里头出来的内侍太监,衣服制式很熟悉。
也是这一刻,姜肆确认了,自己还在大齐。
她目光微动,想到了逃跑的最好的法子。
永福客栈一共六张桌子,内侍们占了两张,楚家夫妇两个畏惧内侍,挑了角落里的一张坐下。
客饭早就好了,一直在灶台温着,小伙计上完饭菜就招呼内侍们去了。客饭两素一荤,楚母把那盘炒肉片摆到自己和丈夫跟前,捏着筷子正要吃,就听见“楚晴”摔了筷子。
动静很大。
“楚晴”红着眼抱怨:“娘!你们都把我卖进杜府里了,十两银子呢!家里也有钱了,怎么连炒肉片都舍不得给女儿吃?女儿都饿了这么多天了,呜呜呜。”
楚母脸色一僵,立马骂道:“等进了杜府有你的山珍海味吃,眼皮子浅薄的东西,一道炒肉片也值当你哭?”
她半骂半劝,就怕惊动那两桌内侍。
可姜肆的目的就是为了惊动他们。
果不其然,有两个内侍听见动静立刻就回了头,然后就看着姜肆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张脸。
姜肆是特意坐在了朝着那些内侍的方向,边上又恰好有一盏蜡烛,不甚明亮,可灯下照美人,朦胧间格外得美。
楚晴的这张脸很漂亮,杏眼琼鼻,樱桃小口,肤色也比旁人白皙,在昏黄的烛光下双颊闪着莹润的光,一双眼泛着深色的红,显得格外委屈。
领头的内侍朝同伴使了个眼色。
几个内侍低声讨论着:“咱们家人子的名单上头是不是还缺人?”
“是缺人,也缺个能走在前头的人。”
姜肆看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就松了一口气。她对宫内的内侍很熟悉,内侍们穿的衣裳不一样,在外行走办差穿灰蓝,宫内行走穿黑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
最重要的是那块镌刻着掖庭令的腰牌。
每年三月初春,掖庭令要放一拨宫人出宫,相对应的,也要选一批新人进宫,这一批人统称为家人子,一作内侍备选,二是为了给皇子选妃。
皇家的权势总是要比平成街杜老爷大一些,大齐的宫规也并不森严,家人子每月都有出宫的机会,到时候慢慢筹谋也比现在的处境好。
心里想法转了千遍,她脸上还是那副委屈的神色。
楚母觉得厌烦:“娘是为了你好,以咱们家的条件,能到杜府当奴婢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更何况明年你弟弟就要开蒙,一个月的束脩就要二两银子,咱们哪里出的起?”
为了儿子开蒙,所以卖女儿吗?姜肆心内嘲讽,嘴上也不饶人:“可是娘,我之前打听过,人家杜府还招婆子倒夜香呢!一月也是二两银子,您都说了能进杜府是天大的福分,这福分给您多好啊!”
楚母一噎。
她要是能年轻个二十岁,早就去杜府了!倒是这死丫头怎么像是转了个性子似的?她怀疑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还没收回,她胳膊就被拍了一下。
“谁啊!不长眼的东西!”她猛回头,然后僵住了,下意识地掐出笑脸,“哎哟官爷,对不住!”
领头的内侍冷哼了一声,问:“哪里人,叫什么?”
楚母下意识回了话。
“没问你的名字,你女儿叫什么?”
楚母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慌,却还是乖乖报了名字。
那内侍嗯了一声,偏头嘱咐跟着的人:“把名字记上,以作家人子备选。”
楚母瞪大了眼睛:“官爷,这这,我们没报名儿啊!”
内侍越过她头顶看了一眼坐着的姜肆,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漂亮、合适:“你刚不是报了名儿么?”
“再说了。”他抬手遥敬北方,“陛下有令,着掖庭令挑选民间女子充入掖庭,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况你女儿?就算不报名,咱家看上了,那就得进宫!”
楚母想说话,又硬生生憋住了——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她,可她就想要那十两银子啊!
刚刚内侍过来的时候姜肆没说话,这会儿她倒是站起来了,特意摆了一副喜悦娇羞的脸,先朝内侍行了礼,然后再和楚母说话:“娘,你傻了是不是!您才刚说了,咱们这样的身份能进杜府都是天大的福分了,要是女儿能进皇宫,那就不是蹭老天的福分了,那是要上天啊!”
旁边喝茶的内侍一口茶喷了出来,脸色怪异地看着姜肆。
姜肆浑然不觉,依旧劝楚母:“您想想,女儿进了宫,就凭女儿这姿色,万一那什么,就那什么,别说十两银子了,那不是您要多少就有多少么?荣华富贵触手可得啊!”
楚母眼珠子一转。
旁边一直没吱声的楚父轻轻咳了一声。
楚母立马拍板定下来了:“好女儿,你可要争争气。”
她扭头朝着内侍露出谄媚的笑:“大人,您看,我这姑娘多机灵,以后在路上还要您多多照顾!”
内侍微微点了点头。
楚母喜滋滋正要笑,冷不丁姜肆又开口了:“娘……您说我要进宫了,这路上总不能一两银子也没有吧?虽说吃官家、住官家的,可身上没半分银子总也说不过去您说对不对?”
她又贴着楚母耳边悄悄说:“您请大人照顾女儿,可要是咱们不给一点好处,别人却给了,那人家要是不给女儿出头的机会,您以后想要的荣华富贵可就难了呀!”
楚母手一哆嗦。
楚父又咳了一声。
楚母脸都皱到了一起,忍痛从怀里掏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出来,一角一角打开,正要说话,手里就一空。
布包已经到了姜肆手里。里头统共七八两的碎银子,再加半贯铜钱,这是楚家打算顺道儿给小儿子买开蒙书的钱。
姜肆拢了拢了布包,想了想,把那半贯铜钱捋了一半下来,其余的仍旧包好。
楚母伸手要去接布包,却被姜肆躲开了。
她把那捋下来的半贯钱放进楚母手中,又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正色道:“娘,你放心,女儿一定努力挣个好前程出来!”
“你……”
楚母眼前一黑,瘫坐在了椅子上。
第2章 第 2 章
平成街隶属盐官县,再往上是临江,地处江南一代,要去往都城,先要坐船,然后再转陆路。
入选家人子的女子都会被内侍统一带到船上,姜肆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楚家夫妇病了,所以拖延了时间。
姜肆当然知道他们俩为什么病了,楚家小民出身,拢共攒不下多少银子,他们夫妻两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楚晴乖顺,小儿子楚朗却有些叛逆,夫妻两个不敢把钱留在家中,怕小儿子偷拿,所以都带在了身上,昨天被姜肆一顿薅,浑身家当只剩下半贯铜钱,气也气出病了。
他们还是住在永福客栈里,姜肆去抓了药,托小伙计熬了端进房间里,楚母在床上,楚父闷着头坐在旁边。
姜肆看一眼楚母,目光轻轻落在楚父脸上。
她虽然才在楚晴身上活过来两日,却也知道,这个家里当家做主的看似是楚母,实则是楚父。只是他几乎不怎么说话,闷不吭声,便把楚母显出来了。
这会儿姜肆端药入门,还没进去,楚母瞬间哭号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的玩意儿啊!”
姜肆站在门口,脸色无辜:“娘,你说什么呢?女儿哪里不孝顺了!你看,我还特地去帮你买了药。”
楚母一口血差点呕出来:“拿了家里的钱,买个药也算孝心?”
姜肆啧了一声,原身也就是被父母恩情和孝道捆住了,要换成她,别说把自己活活饿死,她能把楚父楚母给整死。
至于现在?她把药放下,正色道:“我知道你没病,想拖延时间是不是?”
楚母那样一个能为了十两银子把女儿卖了的贪财人,昨儿在楼下答应内侍送楚晴入选家人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父母在,不远游,如今她装病,不过是为了借孝道压住姜肆。
内侍擢选家人子是有期限的,到三月初三,所有被选中的家人子就必须入宫了,而从临江到京都,至少有十日的路程,如今已经二月底了,底下的内侍兴许这两日就要启程京都,可没那个功夫再等姜肆伺候楚母病好。
所谓的被未来的荣华富贵打动也只是障眼法,他们只在乎眼前能拿到手的利益和好处。
楚母哭号的声音顿停,转瞬又露出笑,仰面靠在床头柜上:“我的乖女儿,既然你知道了,那我这病也没必要再装了,你听娘的话,好好留在咱们盐官,别想着去那什么皇宫里头,宫里头再好,那也是去当伺候人的奴婢,当奴婢的生死不由己,哪里比得上杜府呢?”
要是换做原来的楚晴,可能也就被她这幅拳拳爱女之心感动,当真留下来了。
可现在活着的是姜肆。
她当着夫妻俩的面叹了口气:“爹、娘,你们怎么傻了呢?宫里头出来的大人们都已经记了名,那女儿注定了要进宫的,你们总不会觉得杜府有能耐和宫里抢人吧?”
“还是你们觉得只是生个病,就能拖住人?”姜肆站在原地笑,“女儿出去买药的时候打听清楚了,今年宫里头出来选人的队伍有三支,另两支往济川和长琦去了,那两支队伍选中了当地颇有美名的姑娘家,可来咱们这的内侍还一无所获。”
外头只有这么一点儿消息,可姜肆是谁?
她要是还没死,就是这大齐板上钉钉的皇后!
上辈子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一代大儒,皇子之师,帝后曾经有心想替太子求娶姜肆,可姜肆自个儿没看上太子,选中了当时的六皇子薛准,后来夫妻俩成婚三年,三年之间风起云涌,太子被废、兄弟相残,薛准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薛准登基,她必定是元后。
然而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