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棠顾千阙(宁棠顾千阙)今日热议小说完本阅读-宁棠顾千阙最新章节

时间:2023-06-11 15:31:03   热度:37.1℃   作者:网络

沈千炽痛得满地打滚,歇斯底里的痛苦哀嚎不断传入人群中,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南庆打过来了,惊得百姓四处流窜,拥挤成一团。
有那躲避不及的,直接被人踩在脚下再没了生息。
东直门前瞬间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肩挨着肩,腿靠着腿,宫中禁卫皆被阻挡在原地,无人能动弹半分。
萧霁野借着夜色掩盖,将手中落日弓从房顶丢入人群,又将自己隐入黑暗。
大皇子中箭,祈台之上的顾曼同宁芸宁压下心中惊诧,各自奔往三五皇子身边。五皇子在太监的掩护下,正拖着小身子哭着喊母妃。
顾曼心中担忧,不免加快脚步。就在要将沈千沭抱进怀中时,角落里猛地冲出一个低等太监。
那太监直直奔向五皇子,抱住他跳下祈台。
“沭儿!”
顾曼睚眦欲裂,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五皇子。
从祈台摔下虽不致命,但街头百姓正不断朝此处涌过来,看着亦十分危险。顾曼只见那太监捂着胸口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溜走,而沈千沭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百姓越涌越近,用来区隔人群的围栏陆续被推倒,而护在最外围的禁军被百姓牢牢扒住,生怕自己倒下便被人踩成肉泥。
眼见无人能救沈千沭,顾曼屈膝准备跳下祭台。
“娘娘!娘娘您不能去啊!”
常公公拉住顾曼,自己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顾曼只见自己的孩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身后无数百姓想要爬上祈台求生。他们拥挤着推搡着向前走来,她甚至已经看见有人重重踩在了沈千沭腿上。
“母妃……”

哇一声稚子啼哭,顾曼死死咬住唇,再次准备跳下救人时,方见顾行简从人群中挣脱而出,将沈千沭牢牢护在身下。

他将自己蜷成一团,把沈千沭塞入怀中,紧靠在祭祈台脚下。
沈千沭被牢牢夹在祈台同顾行简中间,断裂的伤腿让他哭闹不停。
顾行简咬着牙,只觉不断有人踩着他往台上爬,顾曼被太监死命往皇宫方向拉,弹指间,便再见不到二人情形。
远处顾千阙也被推进人流动弹不得,惊慌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死死拉住他。
“跟我走。”
此时唯有攀至高处方能脱险,萧霁野面色冷峻,拖着顾千阙往登天楼去。
顾千阙文弱隽秀,不抵萧霁野人高马大身形强劲,遇此情形他毫无招架之力。倒是萧霁野横冲直撞,为二人冲出一条路来。
好不容易走到登天楼附近,萧霁野道:“去前面找地方,爬上……”
话音未落,二人只听登天楼顶爆出通天巨响。
“三皇子!”
顾千阙惊呼出声,萧霁野抬头,只见登天楼上一弱小孩童身影,直直落了下来。

第101章明月
“千柏!”
巨大火光炸开,零零散散的火点坠落至四处,被烧伤的百姓又开始一股脑往相反的方向跑。
登天楼通身都是楠木制作,大火之下很快燃烧起来,瞬时变成一座火楼。
三皇子从高空坠落,宁扶惊得伸出双手慌忙去接。
“宁大人,小心。”
烧焦的登天楼不停发出木头炸裂的哔剥声,木块接二连三掉落,顾千阙眼见一块巨大木架从上至下,斜斜落向宁扶头顶。
来不及反应,他便飞身上前将人扑至身下。
他知道三皇子对宁家多么重要,但他更知道宁扶对那人有多重要。
于那人心中,怕是这世上的人都死绝了,也不抵一个宁扶活着。
巨大木架坠落得十分快速,顾千阙来不及再起身躲避,只能牢牢护住宁扶头部。
他扑出去的动作太快,萧霁野甚至没能伸出手将他拉住。不远处沈千柏亦跟随火光坠落,萧霁野无从顾忌其他,只能借力而起,将从楼顶跌落的三皇子抱在怀中。
将人救下后,他才发现沈千柏半边脸同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顾千阙……”
来不及细想,将三皇子轻放在一旁后,他忙去看顾千阙,只这一眼便让萧霁野瞪圆了眼。
巨大木架砸在他背上,散落的火炭夹杂着鲜红血渍四溅至各处,顾千阙软软趴在宁扶身上,不知生死。
萧霁野上前将木架推开,又将顾千阙半圈在怀中。
“顾千阙,你醒醒。”
宁扶亦是满目惊诧,伸出手探向顾千阙鼻息。
“跟我回宁府,原太医院院判正在我府上。”
翻身爬起将沈千柏抱进怀中,宁扶见他面上伤痕,眉头狠狠一皱。
街上百姓还未散去,四处都是哭喊同哀嚎,萧霁野只觉双手被温热液体染红,有一瞬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顾千阙面色。
“唔……”
颠簸拥挤中,顾千阙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宁府了。”
萧霁野低头,却见顾千阙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酥糖铺子。
也不知为何,他见此突然生起一股火气。
“走这里。”
宁扶指着一处人家,二人翻墙而过,险些将倚着门防止众人冲入的夫妻,吓丢了魂。
宁府距东直门并不算远,自小路抄过后便是宁府后院,宁扶走至门前一脚踹开角门。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同三皇子回来了。”
门房惊得大声呼喊,听闻沈千柏在,呼啦啦上来一群人将宁扶围上。
“大少爷快请,贺老正在前厅。”
宁府内外院涌出十数人,其余家丁都外出寻宁蓝安同宁夫人去了。今日本是仲秋大宴,阖府都在外头,如今外头乱了起来,自家老爷却还未有下落,以至于众人都慌了神。
好在眼下宁扶带了沈千柏回府,方让他们有了喘息余地。
一群人架着宁扶和沈千柏急忙离开,倒是将萧霁野同顾千阙甩在了身后。
萧霁野跟上前去,正欲发火却突然被顾千阙拉住衣袖。
“我想……见见她。”
“先顾好你自己。”
都这等时候了,他竟还想着那个劳什子嫂嫂,真不知顾千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顾千阙闻言神色怔怔,眼露悲哀。
他想见见她。
抬头看着天上明月,顾千阙忽然想起初见宁棠那日。
于他心中,宁棠便如这清冷高洁的月一般,令人只可仰望,却永远无法触碰到。
顾千阙闭上眼,神色平静而柔软。
萧霁野见此英眉倒竖,心中愤懑。
他抬眸打量一圈,见四周无人,不由心下一横直接抱着顾千阙翻入垂花门。
宁府后宅唯有一处院子屋中未曾点灯,如今又无下人看守,他猜这便是宁棠闺房,略一思索翻身而入。
少女闺阁处处可见灵巧小物,萧霁野甩开门上珠帘,将顾千阙放在少女绣床上。
“你在这等着,我去寻大夫来。”
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烛火点燃,萧霁野退出了屋子。
昏暗烛火飘摇不定,顾千阙摸着身下衾被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她的闺房,他知晓的。
她的东西便同她的人一样,虽然是清冷端庄,但细探却总可窥见些寻常人不易于察觉的温柔。
少女绣床上放着三四个香枕,顾千阙伸出手轻轻抚过,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半分。
直到感受到身上血液缓缓染透身下被褥,他眼中方露出几分懊恼。
到底脏了她的东西。
这屋子虽许久没有人住,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丫鬟婆子前来收拾,顾千阙躺在其中还可闻到淡淡花香。
这股花香让他既熟悉又感陌生。
恍惚中,顾千阙好似看见了幼时的宁棠。
初见宁棠那日,柳姨娘又如寻常一样,强迫他去夫人面前尽孝。
彼时老侯爷同顾行简边关遇难的消息刚传来,侯府上下都弥漫在悲伤之中,唯有柳姨娘的唇角日日勾起,压都压不住。
老侯爷在世时,她会偶尔折磨他,让他带着一身伤栽赃周姨娘、郑姨娘,亦或打着让侯爷心疼庶子的心思,故意将他于冬日晾在院外,或用什么东西压伤他的手脚,以求将侯爷勾到自己院子中。
这招数先前总是好使的,可自从老侯爷发现他每月不是在病中,便是不断受伤后,终是看透了柳姨娘的心思。
顾千阙知道老侯爷对他确有几分父子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慢慢疏远了他们母子。
可他错了。
往常侯爷若去了柳姨娘的院子,柳姨娘总会感叹他有些用处,是以接下来三四日,适逢柳姨娘心情好,便会放过他给他些吃食,亦或给他个好脸色。
可当柳姨娘发现他没了用处,再不能通过折磨他来吸引侯爷注意时,他的日子才真正难过起来。
柳姨娘发了疯似的变本加厉折磨他,先是为求老侯爷注意,后则为泄私愤,这种情况直到边关传来侯爷同世子阵亡消息,方才作罢。
那段时日,是顾千阙未遇见宁棠前,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他的生母日日抱着他,说他乖巧聪慧,说他天资卓绝。
在他有限的印象中,柳姨娘唯一一次给他做了衣裳,也是那段时候。
那时候他会想,自己终于可以跟顾易顾星一样,被生母照顾,时刻护在怀中呵护安慰了。
他ʟᴇxɪ想,神仙终于听到了他日日祈求之言,让柳姨娘改情换性,变成像周姨娘郑姨娘一样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生而带来的秉性,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城阳侯府一下没了城阳侯同世子,他便成了最有可能袭爵之人。
柳姨娘日日笑脸,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讨好夫人同老夫人,她甚至希望夫人可以大发慈悲,将他记在自己名下,让他一朝成为侯府嫡出,名正言顺将城阳侯府握在手中。
顾千阙思及此,唇边露出一道嘲讽笑意。
柳朱的确是个蠢货,还是个惯会异想天开的蠢货。
为了让他讨好夫人,柳朱不知从何处寻了顾行简的衣裳给他穿,又让他去给夫人斟茶。
顾千阙还记得那日夫人一见到他,便愣在当场,许久后,她抄起托盘上的热茶狠狠砸在他头上。
“小畜生,你以为我易儿没了,你便能取而代之?做梦!”
“低贱胚子生的下流玩意,妄想充当我的易儿?你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滚烫的茶水兜头浇在脸上,顾千阙又痛又怕,哭着回了柳姨娘房中。
“姨娘,夫人不喜孩儿穿成这般,孩儿再不要穿成这般了。”
顾千阙哭着脱下身上衣物,头上鲜血直流,鲜红血液遮住眼眸,让他一时看不清柳姨娘面色。正抬手想要擦掉面上血渍,顾千阙便觉被烫伤的面颊一阵剧痛。
柳朱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拍在他面上:“小畜生,你可知这衣裳费了我多大的功夫才弄来?你说脱便脱,怎得不将你那一层烂皮一遭脱了去?”
尖尖的指甲掐上顾千阙面颊,顾千阙只觉面皮仿佛被人生生扯掉一般。
“畜生崽子,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敢违背?去给夫人道歉,若是夫人不原谅,你就在绛香院跪到死。我倒要瞧瞧老太太会不会管府里这一棵独苗苗。”
柳朱扯着顾千阙的耳朵,将他直接丢出房门。
青斋在一旁等着,看着自家少爷满头满脸的伤,也跟着哭了起来。
会被分到二房来,本就是没什么背景的家生子,她只能看着柳姨娘日日打骂自己的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拦。
“主子,奴婢给您擦擦……若是叫府里下人瞧见,老太太要说的。”
顾千阙抿着唇,满眼慌乱。
姨娘本来变好了的,今日却不知怎得了,又成了以前的样子。
顾千阙怯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弯曲的手指,忽然想起上一次姨娘也是这般,生生用砚台砸在他手上。
她本想让侯爷心疼来瞧瞧他,却哪想刚见到侯爷,对方只是夸奖了一句她近日将他照顾得不错,柳姨娘便再未提起他手上有伤之事。
“主子。”
青斋想要上前去拉顾千阙的手,却被他推开。
“没人在意的。”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了伤,是否会疼。
顾千阙推开青斋,一个人跑出了柳姨娘的院子。
他要去找舅舅,舅舅应当还是在意他的。
顾千阙跑出内院直奔柳呈祥的下人房去,可还不等进门,便听柳呈祥在屋中道:“老的小的都死了,只要咱们把柳朱哄得舒服,这侯府日后还不都是咱们的?”
柳呈祥的妻子垂着眸道:“再怎么哄着你妹子,也不能让她那般对二爷,我瞧着日日都下了死手的打,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保不齐二爷日后大了,要记恨她,你也跟着受连累。”
“你放心吧,不会的。”
柳呈祥哈哈一笑:“那没用的东西好似没断奶一般,日日跟在柳朱身后姨娘姨娘的叫,便是柳朱给他个好脸色,都能乐得他跪下恨不能舔他姨娘的脚。”
“那东西狗崽一样的性子,打得越狠他跟柳朱越是亲近。”
“你放屁,我怎么没见你打过咱们家连升?”
柳呈祥瞪她一眼:“咱们家连升,可不似那个打不走的贱皮子。”
顾千阙呆呆蹲在门外,从不知他的舅舅是这般看他的。
往日舅舅分明对他很好,会给他从外头带糕点,偶尔还会给他两颗饴糖。
记忆中,舅舅给的饴糖,总是很甜……
顾千阙从台阶上跳下,浑浑噩噩钻进了假山中。
他不喜欢侯府,不喜欢老夫人,也不喜欢顾母,更不喜欢周姨娘郑姨娘,亦不喜欢所有侯府庶子。
他知自己比不过顾易,但凭什么同样的庶出,顾景顾星同顾昂都过得比他好?
他见过顾景在院中扑蝶,扑累了后周姨娘会抱着她笑。
周姨娘笑得很温柔,她甚至还会在院子中,给幼年的顾景扎头发。
周姨娘也给他扎过头发,可他不敢多见周姨娘。
他怕见多了周姨娘,自己会憎恨柳朱。
郑姨娘对顾昂也很好,顾昂还小,她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他,顾千阙甚至还看见过郑姨娘弯下腰,轻轻吻在顾昂的脸颊。
柳姨娘没有亲近过他,柳姨娘也没有为他梳过头发。
那一刻,顾千阙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同的。
他跟嫡子出身拥有万千宠爱的顾易不同,亦于拥有姨娘宠爱的其他庶子不同。
顾千阙哭着爬过假山,迫切的想要离开侯府。
他想去找同他一样的人,同他一样受尽苦楚的人,同他一样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人。
可侯府太大了,顾千阙顺着假山爬了许久,都未能见到府外的风景。
他颓然坐在墙根下,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谁在那里?”
一墙之隔外传来女孩轻细嗓音,顾千阙闻言哭着道:“你又是谁?”
对面没了声音,顾千阙忽而有些害怕这人也离自己而去。
沉寂许久,他才听对方道:“我乃顾易遗孀。”
“原来你是我嫂嫂。”
府里前些日子有位捧着牌位的姑娘嫁进来,他知道的。
他很羡慕顾易,顾易活着有人宠爱,死了竟还有人记挂。
顾千阙想若是他死了,必定无人在意,就仿如冬日枯草缓缓烂入泥中,在任何人心中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想了想,他又哭了出来。
宁棠在墙的另一边,轻轻出声:“你是顾千阙?”

第102章揽怀
“你知道我?”
顾千阙坐直了身子,眼露希冀。
“知道。”
顾家的人她都知道,同她差不多年岁,还喊她嫂嫂的唯有顾千阙一人。
“你在哭什么?”
宁棠站在墙边低声询问。
她来侯府守寡不久,却觉得时间十分难熬。
偌大一个澜庭院只住着她同几个下人,让宁棠颇为不适,若非如此,今夜也不会到院中闲逛遇见顾千阙。
“哭什么?”
顾千阙喃喃重复,随后带着哭腔道:“我哭我生来便与众不同,亦哭世上无人疼我爱我。”
“我哭夫人眼中只有顾易,从不管我死活。”
“我哭柳呈祥本为我血亲母舅,却一心只想从我身上谋求好处。”
“我哭姨娘无有真心,从未拿我当亲子看待,只当我为牵扯父亲的筹码。”
“我哭我明知他人无心,却仍祈求他人真心待我。”
“我哭世上众人都母子情深,唯独柳姨娘安忍残贼,不留余地。”
“我哭我明知她待我刻薄,却被血脉牵掣,不知如何挣脱。”
“我哭我纵然知她万般不好,却挣不开孝道的捆绑勒索。”
顾千阙从排水口伸出一只手,少年细白手掌沾染了泥土又混合了血渍。宁棠也不知他如何想的,硬是生生从那排水口中爬了过来。
排水洞窄小狭长,顾千阙顶着满头鲜血,哭着走到她面前。
宁棠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七八步。
“你是我嫂嫂,你教教我,我该如何?”
蹭了一身的泥土,顾千阙哭得整张脸花成一团,正说着话,豆大的泪又不停从面颊上滚过。
十岁出头的少年,竟是比她还矮着半个脑袋。
宁棠拧着眉,本想说他不仅逾矩,还十分失礼,可见他满头血时,又不由心生怜悯。
“你随我来。”
将人带到拢香斋院内,宁棠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进了屋端出一个大漆盘,轻手轻脚放在顾千阙面前,身后蘅芷跟了过来,手中端着黄铜盘子。
“千阙二爷,奴婢为您净面。”
蘅芷上前为顾千阙擦干净头上污渍,又小心为他敷了止血消肿的生肌粉,做完这一切方退到不远处。
宁棠站在游廊灯笼下,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顾千阙只见眼前姑娘落落大方,她站在院中最明亮的地方,一时令人移不开眼。
宁棠微微抿唇,想了片刻轻声道:“世上无人爱你,你便自己爱自己,何必为他人贪嗔痴,爱憎恶乱自己心神?”
“且他人之爱不掌在自己手中,他一日爱你,未必能日日爱你。今日爱你,你欢喜愉悦,明日不爱你,你怨憎悲苦,届时落得你不成你,他不成他,又是何必?”
“至于你说柳姨娘……”
宁棠拧着眉,并不想参与他母子之事。
所谓疏不间亲,她一个外人,怎好说顾千阙生母的不是?
可宁棠抬头见顾千阙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急于得到救赎的渴望,她终是忍不住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血亲也逃ʟᴇxɪ不过此。”
顾千阙按着头,红着眼道:“可她是我生母,她该疼我爱我,护我亲我,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对待孩儿的,为何唯独她不同?”
“我二人血脉相通,她不该这般对我。”
顾千阙躺在床上,望着眼前串了粉色小珠的帷幔,心中一疼。
他那时年岁小,只当宁棠自幼博学,可那番话现在想来,应也是她心中疑问。
在无人所知的时光里,顾千阙猜想她定然翻阅了许多书,方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记得那时宁棠沉默许久,才幽幽道:“常言道生与养,其恩相半。”
“虽柳姨娘予你生命,可若她未曾养过你,这恩情怕也是要折半的。”
“既恩情折了半,想来你心中的孝,也该分给饲育你长大的嬷嬷一半。”
顾千阙愣愣眨眼,知晓她所言之意,是可对柳姨娘孝心折半。
“书上还说,结交在相知,何必骨肉亲。”
宁棠抓着手中绣帕,眼中亦带着点点茫然。
无缘无故之人未必不能相知相许,骨肉之亲,大约也不必非亲不可。
“你说自己被血脉牵扯不知如何挣脱,却怎不想并非血脉牵扯住了你,而是你甘于受它勒索。”
从漆盘上拿出一本书,宁棠递给顾千阙:“送予你。”
顾千阙呆呆翻开,只见其中一页带有密密麻麻的红字批注。
他仔细看去,原是《论衡·物势篇》。
顾千阙盯着看了许久,终有释然。
只是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方能走出眼下困境,他盯着宁棠双眼,愣愣询问。
宁棠想了想道:“修身养性、读书明理,做一个通达君子。”
“待你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心无旁骛可不受外界诱扰时,大概就可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顾千阙思索片刻,点头应是。
嫂嫂的意思应是当他负君子之盛名,哪怕偶行小人之事,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顾千阙抬起头,只觉宁棠不仅博学还异常温柔。
他看着灯下的少女,情思一动再动。
顾千阙怔怔站在原地,宁棠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苍白,又让蘅芷给他端了碗赵嬷嬷正在喝的养血补气汤。
那汤腥苦,顾千阙喝得舌根发麻。
“是苦了些,这给你吃。”
第一次,宁棠伸出手将一把包着油纸的琥珀色石蜜递给顾千阙。
顾千阙知道这东西,此物名为石蜜,唯岭南有售,他以前只见顾行简吃过,自己却从未得到过半块。
剥开一颗放入口中,顾千阙红着眼道;“千阙儿日后还能来寻嫂嫂吗?”
宁棠摇头:“不合礼数。”
顾千阙一手握着石蜜一手捧着书,喃喃低语:“只是不合礼数,并非讨厌千阙儿?”
“为何讨厌?”
宁棠抿唇淡笑:“无论什么人只要知善恶懂进退,行事磊落持君子之风,就都会被人喜欢。”
“嫂嫂也喜欢这样的人?”
“自然。”
喜欢……
顾千阙低着头,唇边勾出浅浅笑意。
原来只要他做个君子,嫂嫂就会喜欢他。
顾千阙紧紧捏着手中书,神色虔诚且认真:“今日过后,我必好好读书修身养性,做个君子。”
宁棠莞尔,点了点头。
离开时,宁棠跟在他身后直将人送至角门,顾千阙数次回头,看着灯笼下的少女依依不舍。
他面上被茶水烫出的伤痕泛着红肿,宁棠看着那指甲掐痕开口道:“刚无柔不利,反之亦然。一味顺从可欺,只会让施暴者得寸进尺。你虽是柳姨娘所出,但也应牢记自己身份。”
“你是主,她是奴,以下犯上罪无可恕。”
“下次,莫让她再动手了。”
顾千阙红着眼低声道:“我可以吗?”
宁棠坚定点头:“自是可以。”
那日的宁棠不似他后来见过的模样。
顾千阙用手指轻轻勾起床头上挂着的如意结络子,将它捏在手心。
这络子打得一板一眼手法又稍显稚嫩,必是宁棠幼时打来玩的。
他细细摩挲过上头似有褪色的痕迹,满心欢喜放入怀中。
顾千阙知他不该如此,此行非君子之道。
可他这辈子大约是做不成君子了。
若是可以,他只希望做宁棠眼中的君子,待有朝一日她想起他,能淡淡感叹一句二爷磊落便成了。
“这里。”
萧霁野拉着宁扶同太医院院判走了进来,顾千阙缓缓抬眸,冲他一笑:“我的东西,留给她。”
他的身份没什么能给宁棠的,唯有同萧霁野在府外做的那些生意同银钱可留给她。顾千阙知晓她定不会要,可他还是怕。
他怕女子艰难,尤其是已经外嫁的她。
三皇子情况不太妙,他怕来日顾行简不会好生待她。
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虽铜臭于她来说等同粪土,但有了银子起码可保她衣食无忧。
顾千阙信得过萧霁野,他虽行事狂妄了些,但……
他信他。
见萧霁野点头,顾千阙闭上眼。
他听见宁扶不断唤自己的名字,亦听见大夫说不可留在此处。
顾千阙只觉浑身剧痛难忍,再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里无药,带他去老夫的医庐。”
满面白须的老者将一粒红丸塞入顾千阙口中,又吩咐宁扶将人带离。
萧霁野本想跟着离开,却被宁扶拉住:“顾千阙他……”
顾千阙为何要救他?
今日千柏重伤必有侯府手笔,所以顾千阙为何会奋不顾身救他?
眼见顾千阙已被人抬走,萧霁野垂眸道:“如何?”
宁扶抿唇,又想对方应也不知顾千阙心思,便松开了手。
“千阙二爷大恩宁扶此生难忘,日后必有报答,但今日乱事频出,我离不得府上,只能劳烦仁兄代为照看。”
萧霁野抱拳:“宁大人放心,二爷乃萧某友人,萧某自会照顾得当。”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宁扶看着几人背影,心中不安。
“去侯府寻人,务必将今日事告知棠儿,若侯府阻拦直接带她回府,不计任何代价。”
身边小厮点头,慌忙去府里寻人。
先前家丁都散出去寻家主同家主夫人去了,如今便费了些时间。待到众人到了城阳侯府时,整个城阳侯府被下人护得死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顾行简同沈千沭是被人抬回侯府的,刚回府他便让人将大门同后宅护了起来。
今日事太过奇怪,三皇子因顾妃挑唆被大皇子暗算,而千沭则伤于宁芸宁之手。
可射杀大皇子的,又是哪一方人马?
顾行简虽第一时间想到了东宫,可转瞬一想又觉不合理。就算东宫那个瘫子突然好转,又为何要对沈千炽动手?
“主子,您怎么样?”
“无……事。”
方才府医看过,他身上至少有六七处折疡,轻轻按住胸口,顾行简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告诉母亲,祖母那边到时辰了,另外……”
顾行简垂眸,思索片刻道:“小心将澜庭院看管起来,今日事莫惊动夫人。”
他不想让宁棠知道今日之事,她性子烈,若是知晓二人之间必会割恩断义,反目成仇。
死死咬着唇忍住疼痛,顾行简满心烦乱。
虽早早便知会有今日,可为何这局面到来他会如此惶恐?
“小的知晓。”
“将沭儿送于我房中,今日务必护住五皇子。”
射杀大皇子的幕后之人还未找出,他不能轻举妄动。今日外头大乱,宫门必会关闭,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沭儿安安全全护到回宫那日。
想到沈千沭的断腿,顾行简心下担忧。
如今他只能期盼沈千柏或死或残,不然先前所筹谋的一切,皆要前功尽弃……
看管下的侯府内宅一片寂静,宁棠还不知外头所发生的一切,她只隐隐听出今夜颇为嘈杂,但想到今日乃仲秋百姓都在外赏灯游玩,又觉得正常。
“小姐,您可好些了?”
宁棠点头。
其实顾行简刚离开侯府不久,她便觉腹中疼痛渐渐缓解,不过半个时辰便不再疼了。
“未看见阿兄同姑母,也不知二人会不会为我担心。”
宁棠半倚在绣塌上,语带黯然。
提起见宁扶,蘅芷有一瞬不自在,却又很快恢复。
主仆三人在房中摆弄着花灯,突然听见窗上咔哒一声。
宁棠回头去看,险些被林葭玥吓出泪来。
众人只见她披头散发一手一脚都扒在窗户上,正行迹诡异的往屋中爬。
“别出声,过来帮我一把。”
她抬头见宁棠蘅芷等人呆愣愣看着自己,不由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去帮忙。”
蘅芷蘅芜忙上前将她扶了进来,林葭玥却是一进屋子便吹熄了房中蜡烛,一人坐在绣塌下。
见此动作,宁棠便知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身影。
外头有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面色冷峻,立时戒备起来。
林葭玥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道:“你今日未去赏灯,是为了什么?”
见她费尽心机爬了窗户进来只为问这些废话,蘅芜不由气恼:“还不是因为你胡乱发卖府中下人,闹得小厨房出了问题,害我们小姐被粗使丫鬟误落了毒?”
林葭玥闻言淡淡一笑:“原来不是你自己ʟᴇxɪ主动留下来的。”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既不是宁棠自己的主意,那必定是顾行简的主意。
一定是他知道今夜外头会出事,才故意留下宁棠保护她。
想到此,林葭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泪。
傻笑过后,她看着宁棠道:“你知道吗,今夜外头出大事了,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第103章恩断
“怎么回事?”
宁棠拧着眉,心下一凛。
今日乃仲秋大宴,各皇子都会出席,会引发乱象,必是出了大事。
宁棠焦急看着林葭玥,却只听她道:“我房中有个婢女名为轻红,她啊……”
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蘅芷蘅芜,林葭玥心中一酸。
她自问对浅碧轻红也算不错,可照比宁棠身边的蘅芷蘅芜却是差得远了。
那两个丫头,没有一个胳膊肘往里拐的。
“她啊,是个惯会偷懒耍滑的,今儿过节她在外院伺候的哥哥出去看花灯,她心思便活了,我瞧她那火急火燎的模样烦得慌,便让她自己出去玩了。可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她便跑回来说外头死了人。”
“她哥哥说登天楼那边不知怎么起了火,然后就发生了踩踏,他去得晚没能凑近看,这才捡回一条命。”
登天楼!
宁棠倏地站了起来。
千柏今日点灯,必在登天楼之上。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拿出外袍披在身上,宁棠道:“我去寻顾行简,可要送你回绣烟阁?”
“我自己能回去。”
林葭玥看着一脸沉着的宁棠,忽然语带哽咽:“你今日误食了东西,定是他为了保护你故意做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事先知情。”
宁棠道:“我知。”
“那你知不知道,他今日原要带我去赏灯的?还给我送了一身绿得人发慌的衣裳。”
林葭玥哭了又笑:“就是在夜里也能一眼瞧见的那种绿。”
宁棠抿唇:“你要如何?”
伸出手在怀中摸了摸,林葭玥掏出一把匕首,蘅芷蘅芜见状瞬间将宁棠护在身后。
“这东西送你,有些下场是他该得的。”
红着眼将匕首递给宁棠,林葭玥道:“给你防身,若是可以,帮我多捅他两下。”
“你……”
接过匕首,宁棠忽而不忍:“你可知他同怀素……”
“我知道。”
她跟怀素同住一个院子,怎么会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只是先前她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现在又不再在乎罢了。
林葭玥棠着头发,转身想再从窗户爬出去,宁棠略一犹豫,还是开口:“你若想离开侯府,我可帮你恢复良籍。”
“不必了。”
她动作狼狈的趴在绣榻上,就好似自进入侯府后的处境一般。
“我离不开,也不能离开。”
“这里有我做下的孽,亦有别人欠我的因,未偿罪,未得果,我不能走,也不会走。”
林葭玥离开,宁棠捏着匕首对蘅芷蘅芜道:“去换衣,我要去问问顾行简究竟对千柏做了什么。”
主仆三人提着灯走出了澜庭院。
刚走出院门,便有婆子来拦问她们有何事情,蘅芜见状二话不说照着那婆子头上便是一闷棍。
“哎呦……”
“滚,莫挡了我家小姐的路。”
“打人啦,快来人啊。”
那婆子大声呼喊,宁棠却道:“你们不必白费力气,我有事同顾行简说,你们拦不住我。”
她向前走一步,那婆子想要扑住她的腿,却被蘅芷一脚踹开。
“你们都退下吧,既不敢伤我,又何必白白挨打。”
宁棠说完,大步奔着顾行简书房而去。
一群婆子面面相觑,停了下来。
她们的确不敢真伤了宁棠。
侯爷只说不让夫人出澜庭院,却是没说要如何阻拦,若把夫人碰伤了,她们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不敢妄动,只能目送宁棠离开。
走至顾行简书房,宁棠轻轻推开门。
屋中顾行简裸着上半身,身上贴满了续骨的膏药,见她进来,男人忙伸手去拿身边衣物,只是刚一动,他便疼得狠狠皱眉。
五皇子睡在内榻,两条腿都绑着木条,宁棠视线略过沈千沭,冷着声音道:“你对千柏做了什么?”
顾行简抿唇不语。
“千柏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
顾行简道:“今日外头大乱,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都受了重伤,我不知三皇子如今是何情况。”
“大皇子受伤是谁所为?”
“不知。”
宁棠垂眸:“我向来知道三五皇子必有一争,但可笑的是我一直当你为坦荡君子,却怎想你如今行事愈发不堪。”
“便是不提你在府中做得那些荒唐事,便说今日,你怎能对千柏下毒手?”
“他方不到十岁!”
顾行简咬着牙,语气焦急:“那沭儿呢?你当你宁府行事如何磊落?宁芸宁还不是使人抱着沭儿跳下高台?今日若非我,沭儿便要被人生生踩成一滩肉泥,你怎得不说沭儿方不到六岁?”
宁棠面色冰冷:“姑母同顾妃不得不争,顾妃为夺嫡打压于我,我可曾为此迁怒过你?我可曾对五皇子生过什么恶心?”
“夫妻一体,便是三五要争,我亦从来将侯府放在心上,可你城阳侯府是如何做的?”
“顾妃同姑母如何斗法我不过问,但顾行简你总该知,但凡你对千柏出手那日,必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时。”
宁棠将白玉梅花簪子丢到顾行简面前,转身便走。
玉簪断裂发出一声脆响,顾行简看着宁棠决绝背影忽然慌了神。
“棠儿……”
不过刚站起身,顾行简便因一阵剧痛突然向前倒去,宁棠躲避不及被他抱了满怀。
顾行简正欲解释,却唔的闷哼一声。
“你……”
宁棠抓着手中匕首,眼中露出淡淡惊慌。
只是她虽怕,手却是极稳极坚定,顾行简低头看着腹部,她竟是半点未留情,将整把匕首狠狠扎进他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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