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之问只比顾婉兮长了三岁,这一双兄妹的生辰都在腊月里,日子相差不过几日,每年的生辰都是两人同办一桌寿酒,因此两人关系很是亲厚。
顾婉兮满心欢喜打量自家大哥哥,又说:;大哥哥走的时候只说三四个月,谁知一走就是小半年,家里头日日盼着,祖母成日里在菩萨面前给哥哥祈福,到底把哥哥盼回来了。;
她语笑盈盈,眼眸带光:;大哥哥这一路走的好不好?可有辛苦受累,吃的睡得都好么?;
;好、好、一切都好,多劳妹妹挂心。;他语音清朗,起身打量她,;二妹妹瞧着却清减了姨娘的事儿,我进门时都听说了;
顾婉兮听得此言,慢慢收敛笑靥,鼻尖一酸,将头半偏,黑睫轻眨,眼里顷刻噙满泪水,眼尾瞥见一点银灰的袍角,眨眨眼,豆大的泪珠沿着面靥滚滚往下砸。
陆瑾辞见她低头闷声吞泣,微微弯腰,凑近看她,温声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一见面又惹你伤心。;
家里人先前笑看她和陆瑾辞亲热说话,又见她转喜为悲,落下泪来,喜哥儿先是来牵她的手,亦是两眼泛红,扁扁嘴,就要咧嘴跟着一道儿哭几声。
;我苦命的甜姐儿。;施老夫人见她落泪,上前将姐弟两人搂成一团,;你大哥哥不过只说一句话,你就哭成这模样,这样的喜庆日子,快快收了泪吧。;
又半笑半嗔大孙儿:;你就莫提这事儿惹你弟弟妹妹伤心。;
桂姨娘亦上来温柔相劝,云绮拉着自个娘亲的衣角,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也三言两语安慰大自己两岁的姐姐:;甜姐姐莫哭了,惹的大家心里都不快活。;
顾婉兮听得此言,抽抽噎噎,用帕子收了泪:;大哥哥都是好意。;接过陆瑾辞递过来赔罪的一方绿豆酥,牵着喜哥儿坐在椅上,分了两半给喜哥儿和施老夫人,自己咬了剩下一小点,眼角红通通的,面靥上还挂着着泪痕,对陆瑾辞甜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大哥哥买的绿豆糕好甜呢。;
;还有一大盒呢,都送你屋里去。;陆瑾辞又去箱箧里挑有趣的玩意递她,;我料想二妹妹应当爱这个;
他话音未落,堂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料想着大家都在这儿。;
一个花袄抓鬏的小男童蹬蹬跑上前堂来:;姑奶奶,姑奶奶,小果来瞧您啦;
;小果乖来给姑奶奶瞧瞧。;施老夫人一手搂着喜哥儿,又笑吟吟张开手去迎小果。家中两个小儿,喜哥儿六岁,生的唇红齿白,腼腆温顺,蓝小果四岁,虎头虎脑,最是调皮,两个孩子日日绕膝,也给施老夫人清净日子添了几丝滋味。
原来是蓝可俊带着自己的妻子田氏来拜老夫人,后头跟着蓝家两个女儿,十六岁的蓝苗儿和十三岁的蓝芳儿。
田氏生的高挑白净,人又诙谐笑谑,苗儿温柔可亲,芳儿伶俐貌美,颇受施老夫人的喜爱。
一大家子往来见礼,蓝可俊也拜了老夫人和几位侄子侄女儿,众人热热闹闹在堂上坐,几多闲话,临近晌午,施老夫人吩咐仆婢整治席面,鸡鸭烧肉,甜汤酸齑,果品点心,又差人去酒楼买猪蹄肚,要整只烤乳羊,一家人推杯送盏,蓝可俊和陆瑾辞捡了路上几段趣闻佐食,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晌午饭。
这顿家宴吃的尽兴,就连顾婉兮也喝了杯素果子酒,蓝家夫妇脸上早已被酒气熏得红烫,见施老夫人午后微倦,连连告辞,携了几个孩子往后罩房去。
顾婉兮牵着喜哥儿去耳房歇午觉,桂姨娘带着云绮往偏厢去,陆瑾辞并着婢女圆荷扶着老夫人回屋歇息,陪着祖母略说过几句话,等老人家闭目安歇,也抬脚往自己园子里走。
他的贴身小厮顺儿正坐在廊下吃白糕垫肚,见主子出来,将白糕往袖里一塞,贴上前去:;大哥儿喝的多了?小的招呼厨房熬碗醒酒汤来?;
陆瑾辞席间喝的不少,面上却润白如玉,丝毫不显酒意,只有一双眼波光浮动,异常锃亮,他慢悠悠的嗯了一声,懒散道:;没醉。;
主仆两人慢悠悠穿过园子往见曦园行去,正是三月莺飞草长的好时节,满园的姹紫嫣红,蝶舞蜂戏,小潭里几尾新养的红鲤鱼唼喋水面浮絮,陆瑾辞在水畔略站半晌,被暖风一吹,只觉困意沉浮,径直带着顺儿进了见曦园。
见曦园的月洞门前早站了个紫衣双髻的婢女,双十年华,削肩蜂腰,桃腮杏脸,见陆瑾辞来,忙上前来迎小主:;大哥儿。;
紫苏神色欣喜来扶陆瑾辞,见顺儿躬身跟在后头,眼神从他面上刮过,半笑半讽:;老鼠偷食儿还挂着须呢。;
顺儿这才后知后觉,袖子抹了抹唇角,抹下几点糕渣来,呵呵一笑,拱手:;小子问紫苏姐姐好。;
紫苏不理他,却闻得陆瑾辞身上的酒气:;婢子去正院里偷瞧了两三会,见厨房里一直在烫酒,知道大哥儿这顿必定喝的不少,屋里早备了醒酒甜汤,大哥儿喝一碗歇歇罢。;
陆瑾辞点头:;先把虚白室收拾出来,甜汤倒不必了,你去倒杯浓茶来。;
;虚白室早已收拾妥当,新铺了新竹簟,又挂了新帘。;紫苏笑吟吟的,;知道大哥儿喜欢虚白室,屋里屋外,婢子最紧要的就是这处。;
;园子里倒数你最贴心。;陆瑾辞含笑觑她,;瞧你这份心意,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倒得专给你配个小丫鬟差使。;
紫苏睇他一眼,含羞抿唇微笑:;不敢,都是大哥儿抬举婢子。;
三人进了见曦园,见曦园是吴大娘子生前养病之所,景致极好,园子四角皆有活泉细流出入,前庭遍植杂花,后院栽满碧竹,游廊小轩,窗牗门户皆朝东开,每室皆明,虚白室只有方寸,两壁开窗,一窗对着青竹,一窗对着繁花,满地铺竹簟,屋内只设一榻,空旷又清幽,是陆瑾辞以前的读书之所。
紫苏吩咐屋里小婢女青柳去虚白室铺枕褥,自己煮一壶浓茶,捡了套白瓷茶具送到虚白室去。
虚白室静悄悄的,白线帘已落,银灰的外袍胡乱扔在青竹簟上,矮榻上陆瑾辞半卷着锦被,已然闭目假寐。
她悄悄将茶壶搁在一旁,又收叠地上衣袍,再抬眼看榻上的郎君,玉山倾倒,心内欢喜,悄声退出去。
见曦园有两仆两婢,婢子有紫苏和青柳,小仆是顺儿和旺儿,紫苏是管事的大丫鬟,又被陆瑾辞收过房,其余三者都以她为尊,青柳和顺儿、旺儿守在游廊下说话,几人见紫苏出来,顺儿揖手:;给姐姐请罪。;
紫苏嗔他:;半夜里回来,也不提前往家里递个信,倒杀的我几个梦游似的,连床褥都要新铺,措手不及。;
;原是要再晚几日的。;顺儿挠头笑,;实在是路上耽搁的太久了,大哥儿又惦记家里,下了水路急急骑马赶回来,我们做下人的也罢,不过是闭眼赶路,倒直把那蓝表叔累得翻白眼。;
他手舞足蹈,扮个滑稽样,惹得几人捧腹大笑,紫苏骂道:;你这泼皮贼,促狭鬼,专爱学人丑样。;
青柳和旺儿都是这两三年里陆瑾辞挑拣留下来的,年岁不过十二三岁,从未出过远门,缠着顺儿:;好哥哥,你跟着大哥儿这一路出去都见识了些什么,说给我们解解趣。;
紫苏也在一旁笑瞧着他:;大哥儿这一路上都走哪处了?;
;这可说来话长。;顺儿含笑,;讲起来口干舌燥,紫苏姐姐赏我口香茶喝。;
紫苏瞪他一眼,施施然自去拎茶壶,又端了盘点心来,几人围坐在廊下,交头接耳,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谈笑间只觉时短,日头偏移入游廊,紫苏瞧见滴漏已过一个多时辰,起身去虚白室看一眼,却见陆瑾辞坐在榻上,肩头披着外袍,推开了半扇窗,面色如水的望着窗外蔷薇花架,手臂搭在窗沿,指间捏着茶盏,慢慢摩挲。
正是日头晾屋的辰光,他半边身子都浸在白晃晃的明光里,如同剪影,手中的茶盏是象牙白色,瓷片极薄,被酽酽日光照射,透明的几近幻影一般,紫苏能瞧见瓷片上细碎的冰裂纹和杯内残存的半盏茶水,也能瞧见那举着茶杯的细长手指,骨骼凸显,肌肤丰盈,被日光浸的如玉一般温润。
她不敢出声打搅,静静的垂手站在一侧,见他半眯着沾了暖阳的狭长细眼,柔声问她:;推窗听见风里有笑声,你们说什么趣事呢。;
;只是些不打紧的闲话。;紫苏低声道,;茶凉了,婢子去换壶热茶。;
;不用。;他仰头将茶水啜净,将茶杯搁在榻上,转过身体,;来替我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