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像电视里唱的那样,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我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我们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好在我妈终于回来了,手上拎着两个编织袋。
编织袋很脏,里面的东西也脏兮兮的。
听我妈说,东西丢了一些,不过不要紧,能捡回大半已是幸运。
我注意到,我妈的眼睛比先前送我进医院时更红。
我猜她在外面哭了一场。
「妈妈,我会乖。」
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妈听懂了,走到病床边抱住我。
「会好起来的。」
「我们不会一辈子像丧家之犬!」ўƵ
那天起,我妈变了。
她不再给我爸打电话,不再歇斯底里,她拿着纸笔,一次次冷静地计算着我们家的财产。
她开始抽烟。
黑暗里,我经常看见她站在病房阳台上,长发在夜风中起伏,烟火在指间明灭。
寂寞像她手中的烟。
那个年月,
在乡下人看来,离婚是件丢人的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谁家要离婚,最好的选择是悄咪咪的,两口子悄咪咪把离婚证办了,除了父母,谁也不知道。
我妈坚持起诉离婚。
要求是男方净身出户,女儿抚养权归女方。
我爸那边直接炸了,之前十天半个月一个电话没有,现在一天好几个电话。
我爸唱红脸,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叫我妈看在过往情分上,不要闹得太过分,一切好商量,还说想来看看我们,问我妈现在住在哪儿。
我奶唱白脸,骂我妈不要脸,说我妈生不出儿子,管不住男人,是没用的人!她问我妈是不是想带着我爸的财产,去找其他男人?还说家里所有钱都是我爸赚的,说我妈要钱就是卖屁股之类的话……
我妈开启回怼模式——
「生儿子,生儿子,就知道生儿子!你们曹家有皇位要继承吗?」
「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家里穷得响叮当,还想三妻四妾,还非要儿子!我告诉你们,大清国早灭了!」
「国家说了多少年了,生儿生女都一样,你们是聋子吗?还有一夫一妻,早写进宪法了!哎,你们是不是想违法?」
「他曹耀祖所有财产,都是夫妻共同财产!他在杨美身上花的每一分钱,也是夫妻共同财产!」
「曹耀祖是婚姻过错方,就该承担惩罚!钱,房子,都是我的!你们要是再来骚扰我,别怪我追回他花在杨美身上的每一分钱!」
我妈在曹家向来卑微。
之前虽也硬气过一次,可怎么看都是强撑的。
这次不同,有了法律做靠山,我妈在电话里讲得特别有底气。
我那时小,听得似懂非懂,只觉我妈闪闪发光。
我奶许是被我妈吓住了,她没再打电话,而是找了我大伯爷和大伯婆。
大伯爷和大伯婆就是杨美的父母。
他们一口一个都是亲戚,别把事情做得太绝!说我姥和姥爷还在村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言语间隐隐有威胁。
我妈坐在阳台马扎子上,抽一口烟,再悠悠然吐出去:
「行啊,叫杨美写一万字检讨,详细讲述她怎么勾引堂妹家的汉子,怎么生下有妇之夫孩子,怎么以小三之尊把正房赶出家门……」
「写好后给我看,我满意后,再叫她到村广播室,每天读十次,连续读一个月,办得到的话,曹耀祖花在她身上那部分钱,我就不追回了!」
大伯爷他们不知道还有追回钱财这一说法,在电话那头失控尖叫——
「什么?!」
「你还想要曹耀祖花出去的钱?你这么爱钱,怎么不去抢?」
「杨美是曹家的有功之臣,曹家所有钱都是美丽的!我们靠本事吃饭,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自己没本事守住男人,还有脸争家产?我们老杨家怎么出了你这种败类?」
我妈呵呵笑:
「是啊,老杨家怎么出了你们这种败类?做强盗做三儿还做优越感了!」
「我告诉你们,该我的,我一分也不会让!你们家女儿和孙子就等着睡桥洞吧!」
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我妈专门请了律师,做了万全准备。
包括这些日子的电话录音,我爸出轨多年的证据,以及我奶打伤我,把我们赶出家门的证据……
我爸那边不知是自信过头还是没人愿意接他们的案子,他们全程自己上,核心就一点:
全村都这样,财产就该给儿子,香火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在法庭上大吵大闹,一会儿骂我妈是丧门星,说她不收拾不打扮,坏了我爸的风水,就该扫地出门;一会儿说我是赔钱货,凭什么把我爸赚的钱给我?
我爸本就是过错方,加上他们的观念太离谱,再加上那日的法官是女性,书记员也是女性。
打官司的结果不言而喻。
无论是生意,还是房产,亦或是存款,都判给了我妈。
我奶不服,屁股往地上一坐,双脚一伸,背后一躺,像一条被开水烫过的老母虫,在地上滚来滚去。
「夭寿啦!法官被人收买了!我老婆子到哪里说理去?」
「我儿辛辛苦苦一辈子,现在一毛钱没落到,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呜呜呜,不改判的话,我一辈子不起来!赖在这里不走了!」……
法官站定,只多看她两眼,直接走了。
片刻后,法警把我奶「请」了出去,我奶一路嚎着,说以后每天到法院门口抗议。
我妈和律师正在说话,看我奶的眼神仿佛看大傻子。
「丧门星!你别以为官司赢了,房子就是你的!想要房子,除非从我老太婆尸体上踩过去!」
我妈笑着说不敢。
我奶再次得意起来,在法院门口又大闹了一阵。
法警再次给她进行普法教育后,她不闹了,就拉着我爸,鼓着腮帮子,静坐在大门中央。
「你打算怎么办?」律师侧头问我妈。
「当然是帮她一把。」我妈依旧笑着,眼底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老人家,不容易。」
我奶在法院门口坐了三天。
第四天,有记者前来采访她,问她有什么委屈,需不需要报道。
我奶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把我们家的事情说了,一口咬定法官收了我妈的黑钱,请记者青天大老爷好好报道,主持公道。
记者采访完我奶后,紧接着采访了法官,法警,书记员,又采访了我妈……
再一天后,当地晚报社会版第二版头条大篇幅报道了这事儿。
主打就是渣男出轨,小三霸占原配房子,农村重男轻女,以及老太婆不知法,不懂法,无理取闹……
故事太奇葩,话题性足够强,网上转载的人足够多,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皆一片哗然,无数人发出灵魂的叩问: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我奶坐在法院门口,每天都有人指指点点。
「就是她!吃人血馒头那个!」
「做她家媳妇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媳妇不是人,榨干之后,直接扔了!把孙女往死里打!」
「就这还好意思喊冤?啊,呸!」……
我奶遭受了两天的白眼后,终于找到源头。
于是,她静坐的地方,从法院门口,换到了晚报社门口。
报社也不管她,爱坐坐,反正门口报刊栏里有她的尊荣与报道,就当免费活体展览。
那个年代,村主任还不叫村主任,而叫村长。
村长和村支书桌上每天必备的几样东西,必定有日报和晚报。
报纸不会每天看,也就偶尔翻翻。
所以,村长和村支书看见报道时,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村支书大发雷霆:
「我们村怎么出了这种败类?!丢人都丢到城里了!」
「小李,赶紧把刘大花弄回来!给曹耀祖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杨芬跟了他这么多年,两个人一起打工,一起开店!现在怎么闹成这样?」
「杨美怎么回事?没结婚带了个孩子,这几年一直被人指指点点,说她傍了个大款!现在爆出来,敢情不是大款,而是杨芬的老公!」
「这姐姐偷人,偷到妹妹家,他们老杨家的脸,到底还要不要?」
「赶紧的,该教育教育!这种事情,村里绝不能出现第二例!特别是刘大花,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明天开始,全村进行普法建设!」
「每家出一面临街的墙,粉刷上『生儿生女都一样,重男轻女和偷鸡摸狗一样可耻』!」……
在农村,村长村支书还是很有威信的。
刘大花被村支书亲自打电话训了一顿,整个人像霜打的鹌鹑,垂头丧气离开报社。
杨美的事在村子里也传开了,乡亲们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的父母,就差指着脊梁骨骂了。
怎么说呢?
村里重男轻女不假,但你偷人偷到亲戚家,还把人家原配赶出门,就是你不对了。
更重要的是,你让全村丢了脸!
那个年代,人们的集体观还是很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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