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宋石薇帮我查了奶娘夫家的近况。
说是她那个赌鬼夫婿拿着谢府给的抚恤,又娶了一个夫人。
然后接着去赌坊花天酒地。
我去找了他的债主,买下了所有他签字画押的债条。
我带着人找到他家时,他还在忙着抽打新娶的夫人。
「臭娘们儿,娶你花了那么多银子,连点钱都掏不出来,我打死你!」才到他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叫骂声。
想来又是在逼着女人帮他还赌债了。
街坊听见动静的都面露不忍,却无人制止,他们习惯了把这个当作别人的家事。
奶娘被打死也被当成家事,不管这个赌鬼打死多少女人,都是家事,无人会去管。
我习武许久,力气大了不少,我一脚踹开了他家那扇简陋的木门。
赌鬼上一秒还在对自己的娘子作威作福,下一秒就被我揪着头发摔去了地上,狼狈至极。
他大喊大叫,在我要他偿还赌债以后又痛哭流涕求情。
刚刚还被他殴打的女人也披头散发地爬过来,「求求小姐,放过我的夫郎罢!多少钱我会想办法帮他还的!」
我看着这个伤痕累累还在求情的女子,她就像奶娘一样,即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是被陈旧观念驯化,只想着帮夫郎收拾烂摊子。
我把她扶起来,擦了擦她脸上的脏污。
「夫人,你可知,他为何续弦?」我问道。
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人同她讲过,也不会有人教她去关心这个。
「他的前一位夫人,一直帮他还赌债,仅有一次没给他钱,被活活打死了。」我说。
她睁大了双眼。
我接着质问她,「夫人想好好的,除非你能一直供得起他赌,你供得起吗?他的前夫人下葬之时,连棺木都没有,一卷草席就被丢弃荒野了,夫人,想那样吗?」
她显然受到极大冲击,但还是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我夫婿,他没了我就没有去处了……」
我握紧她的手,「你会做活补贴家用,你有去处,你的技艺能养活自己,你要跟我走,还是接着把下半身也赔给这个赌鬼?」
她挣扎了许久,最后听到赌鬼还在死不悔改地辱骂她后,还是做出了抉择。
「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我帮谢府做过事的!」赌鬼大喊道。
我心下疑惑,面上却未显。
这赌鬼从没来过我们府上,明明只有他的妻子在给我当奶娘,何来帮谢府做事一说。
我佯装知情,开始套他的话。
「就算你帮我们做过事又如何?你又没有证据,把你丢去乱葬岗也无人会在意!」
赌鬼发着抖挣扎道,「我有证据!我有!」
我让他找,他跌跌撞撞地回屋里翻找出一张旧纸,看起来依然过了多年。
上面是几味药材的配方。
他说,是谢远山给他的。
旭宁生下我后,只有奶娘能同她讲上两句话。
谢远山让奶娘每日在市集上寻些新鲜吃食带给旭宁,这事我听奶娘讲过,我从前以为,是爹爹对娘亲用情至深,才这么想讨她欢心。
赌鬼却说,谢远山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每日在奶娘给旭宁带的吃食里加些东西,就是那几味药材熬制出来的汤汁,他每日都会滴几滴,再由不知情的奶娘带给旭宁。
我闭上了双眼。
我不太通药理,但是,心里隐隐约约的猜测如今竟越发真实起来。
大概是,才子佳人是假,郎君一往情深也是假,旭宁不爱,谢远山绝情才是真。
原来我在他编织的谎言里,整整活了十五年。
错恨了宋石薇十五年,错当了十五年的孝顺女儿。
我的父亲,亲手将我的生母送上了绝路。
我将赌鬼丢进了矿山里做苦工,只能每日不停挖矿了却残生。
宋石薇说,是律法不够严苛,才只能由我私底下报复他。
我问她何时才能有对男子严苛的律法,她摸了我的头。
「会有的,以后婉柔同我一起去争取。」
一年后。
我在庭院中练剑,一招一式都精进了不少。
这是宋石薇的府苑。
平日里很少有人来,直至一封来自谢府的书信打破了平静。
「尽快将宋石薇引至城外密道,诛之。」是谢远山的字迹。
宋石薇前两日刚在朝堂中提出要在会试中给女子留少量名额。
世家便坐不住了。
我给谢远山回信。
「爹爹放心,但宋石薇官至监国,也是大人物,计划须得低调,不宜大张旗鼓,到时我将宋石薇引至密处,你我二人合力可将其诛杀。」
信送出之后,我又提起了剑,我拿着剑的手在颤抖。
日头很好,晴空万里。我只觉得太过热烈了些。
小时谢远山很疼爱我,我自小没了娘亲,他便时常来看我。
他没说过旭宁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是带着我到旭宁的墓前,让我看着她的墓碑。Уƶ
「记住你的娘亲,她不能白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替她报仇。」
我记了十五年,不会忘记。
我再一次独自来到了旭宁的墓前。
「旭宁,我的阿娘,我知道你想做旭宁,不想变成一个单薄的妻子和母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您阿娘。」
「这是我为娘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有在这件事上,是以母女的身份为你做的。」
我在小记中看到旭宁喜欢梅子酒,在她的墓前放了一坛。
回去之后便写信给谢远山。
「时机已到,明日如约而至。」
就像我们计划的那样,我把宋石薇带到了谢远山面前。
他赞许地看向我,并夸赞道,「婉柔不愧是爹爹的好女儿好帮手!」
我未发一言,宋石薇也没说话。
谢远山眉察觉到异常。
他将剑抵在宋石薇的胸口。
眼中带了许多情绪。
「婉柔,我们终于能为你娘报仇了!」他说。
宋石薇没有一丝畏惧,她说,「你知道真正害死旭宁的人是谁。」
她的目光掠过谢远山,看向了谢远山身后的我。
我的剑尖也抵在了谢远山的背后。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来。
我很少在谢远山面前展露过笑颜,因为一旦笑过了头,就会被他训斥道女子要有仪态应当笑不露齿。
时间久了我也很少笑了。
我看见他的表情,说不清心底是快意还是悲凉,却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肆地笑了。
「谢远山,是啊,我们终于能给旭宁报仇了。」我笑道。
他低声怒吼,「谢婉柔,你疯了!我是你爹!宋石薇是害死你娘亲的人!你竟然帮着她对付我!」
密道很小,也很空旷,只有他的回音。
我看着他,轻声道,「你真的觉得是宋石薇害死阿娘的吗?」
他像是不理解我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满脸的匪夷所思。
「当然是她害死的,如若不是她,你娘亲又怎会离经叛道,想些不该想的事,明明在谢府能养尊处优一辈子,却每日状似疯癫,异想天开!」
他理所当然地道。
我拿出那张药方,「这是你让人天天往旭宁的吃食里加的,我查过了,这种药会致幻,服用久了只会让人浑噩不复清明,消耗生机直至死去!」
「是你容不下她!」我控诉着谢远山,声音愈发冰冷。
他显然没想到我能查到这些,愕然了一会儿,厉声道,「是她不知好歹,我原以为她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有异想天开的念头,刚生下你时她都没去看过你。」
「可是后来,她好像又接受自己有女儿了,成天抱着你,说你也可以代替她实现夙愿,哪怕她失去了自由,她还能改变你的想法你的命运,成天围着你转,想着怎么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教给你。」
「她的眼里又开始焕发那种光了,我不会让她再把那些东西传给下一代了,我谢远山的后代,不能被这个女人带坏!」
我原以为自己今天不会再哭了,眼泪还是扑簌地往下流。
那时的旭宁,是不是因为我,强行燃起希望,以为还有很久的未来,和女儿,和好友,结果这些希望又成了她的催命符。
旭宁这个名字耗干了我前半生的眼泪。
我以为她被迫成为母亲,对我只会有恨。
原来哪怕我的出生让她那么痛苦,她也爱过我。
她也寄托过我,那年抱着我,是不是会轻轻哼着歌谣,想着能把女儿培养成世间一等一的优秀女子。
老天偏不许她得偿所愿,她再也没有未来,她的过去被埋葬,她的女儿被害死她的人养在身边,只被教授了无数女德,甚至连名字都是婉柔。
我问他,「你看过旭宁著的书吗?你知道她的才能不输于男人吗?你只把她当作你的妻,我的娘亲,好像这身份很不一般一样,除却妻子,你把她当人看吗?」
谢远山说,「她写书又有什么用,女子有才又如何?既嫁给我便不该想那些事,天下间的女子本就都应该遵循礼制!」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是世间所有女子都在经历的悲哀。
我们在礼制和女德中被抹杀自我,我们浑浑噩噩,一辈子都被冠以妻子和母亲的代称,在代称里隐没了原本的自己。
我也被这样「抹杀过」,好不容易才萌生自我,重获新生。
可是这些刽子手,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凶手。
就像谢远山一般,男人至死都没觉得自己剥削过,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
最为可笑的就是他现在没有称呼过旭宁的名字。
在他眼里,旭宁就只是他的妻,我的娘,一辈子都是。
他话语带着痛惜,「我真是看走了眼,你娘疯疯癫癫,你是她的女儿,我花费了经年,还是没有把你培养成正常女子!」
「我是什么样子,不该是你说了算,也不用你刻意栽培,现在的我,就是我本应该有的样子。」
我说,「谢远山,你看,我也是可以练剑的,你总觉得女子该待在闺中,不应该会这些东西,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们比试一场。」
他提剑向我刺来,我回忆着平日苦学的招式,旋身闪躲开,也发起了我的攻击。
幼时的谢远山看着高大强势,像是不可逾越打败的高山。
我甚至连追上他的脚步都难。
爹爹在从前的我心中,是难以战胜的。
可是我没想到,他好像养尊处优太多年,打了没多久,便败下阵来。
我的剑尖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受了伤还不甘心地叫骂,「你肯定是怪物,女子怎可能有这般力气!」
我从前确实没有,但我经年累月地去学,本就不会差多少。
我迷惑地看向宋石薇,「我以为很难,我以为自己没有这么厉害。」
宋石薇眼神柔和,「是你长大了,而他原本就不是那么强大,是你幼时给他渡上的光环而已,现在失去这些,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现在真正强大的是你,婉柔。」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手上不像以前一样肤若凝脂,隐隐约约的青筋显露。
原来,我真的长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