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一尘不染,那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当先走着。
小晏在他身后随行,只看得见他暗绯色的袍角拂地,在石阶上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来。
再看自己,自己脚畔亦是荡着一样的暗绯色涟漪。
他有心等她,因而走得并不快,她跟起来便不必费什么力气。
进了殿并没有直接面见燕王后,宫人引着他们进了偏殿等候。
才进偏殿,便听见有婢子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不住地告饶,“娘娘饶命!啊!娘娘......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啊!”
小晏被这挨打与惨叫声激得头皮发麻,隔着素纱屏风,能看见那婢子双手被缚,正被吊在梁上挨板子。
每挨一板子,那婢子便被打得晃荡不止,哭喊求饶声便也愈发撕心裂肺,“啊!救命......娘娘饶了婢子吧!婢子......婢子再也不敢了......啊!啊!啊......”
另有年老的宫人便斥,“在宫里便是要多做少说,你既敢在背后非议王姬,便应知难逃一死。”
此时裴安坐在软席上,小晏便小心地跟着立在裴安一旁。
在这威严赫赫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好似也只有跟在裴安身旁才能将将安下心来。
在这里,他是唯一的指望。
她捏着手里的袍袖,眸光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去。
他穿着那样的华袍。
她穿的亦是与他一样的华袍。
难免要惹人非议。
宫人端来金托盘,掀开镂着花鸟纹的金盖子,垂头恭谨禀道,“娘娘为公子备好了早膳。”
小晏望去,那是热气腾腾的饼饵(即馄饨,在春秋战国时称“饼饵”),米糕,还有烘肉脯,另有一盘切得薄薄的贝肉,一盘凉拌小菜,绿油油的并不知是什么菜。
小晏吞咽了一下口水,肚皮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的脸一红,忙垂低脑袋。
昨日她并没怎么吃过东西,今日早早便进了宫,也没有吃过东西。
裴安离她很近,大概听了个清楚,但也只是微微向后瞥了一眼,并不曾理会她,慢条斯理地吃起了贝肉和饼饵来。
他吃相十分优雅,小晏越发饿得厉害,便垂眸不再去看。
也没心思多想什么,那婢子每惨叫一声,她的心便突得一跳。
虽还没见到燕王后,但已对其惧了十分。
那人得闲还问了一句,“怕了?”
丝毫没有给她分一口肉脯的打算。
小晏硬着头皮回道,“不怕。”
她是魏人,身后是魏国,她才不会漏了怯被裴安看扁,更不会给魏国丢脸。
那人挑眉睨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那婢子声息渐弱,渐渐便没了声音,有一年老嬷嬷禀道,“娘娘,这贱婢死了。”
小晏提心吊胆,死一个人多容易呀。
没一会儿过去,又有人进殿禀道,“禀娘娘,昨日盗珠钗那宫娥死活不肯认错,才受了掖廷一道罚就断气了,人将将已经拖出王宫,扔去喂狗了。”
“善。”
珠帘后那母仪端方的妇人不过一声“善”,便算草草了结了两条人命。
小晏脸颊发白,方才死去这两个宫娥,一个不过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个不过是盗了一支珠钗,竟就似刍狗草芥一般顷刻之间命就没了。
而她所犯下的过错,还不知要在这万福宫里死几个来回。
身旁那人面不改色,小晏心中却惶惶难安。
方才说话那老宫人已进了偏殿,屈身向裴安施了礼,笑道,“娘娘请公子与魏人进殿。”
裴安起了身,向后朝她瞥了一眼,“走罢。”
宫人拨开珠帘,小晏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便进了正殿。
主座上那妇人雍容华贵,凤钗金珠,一袭华袍大帛,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小晏匆匆看了一眼,赶紧垂下了眸子。
原先的魏王后姓什么小晏不知道,但如今既然舅母关氏被封为了魏王后,自然便是关王后。燕王后姓周,她心里想着,这便是公子的母亲周王后了。
行至离主案不远处,裴安停下步子,俯身道了一声,“母亲安。”
小晏便也在他身旁伏地磕了头,“拜见周王后。”
周王后若有所思地端量着他们二人,少顷温蔼地朝裴安招手,“远瞩,来母亲这里坐。”
小晏心里一动,从前只听众人恭敬地称他公子,原来他的字是远瞩。
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难怪他初见时听了她的名字轻嗤不已,说小晏这个名字“真是贱名”。
原也怪不得他,因为的确是云泥之别。
裴安起了身,信步行至周王后身旁跪坐下来。
小晏跪伏在地,听不见周王后命她起身,心里便愈发没了底。
似乎已是好一会儿过去了,听周王后温柔道,“督军回来还没有好好歇上一歇,又忙于政事。案牍劳形,真是不假。你看,你瘦了许多。”
真难想象,这温柔说话的妇人方才竟亲自收了两条人命。
小晏偷偷抬眸望去,见周王后为他理了一下衣袍。
小晏心想,他不愿女子触碰,且看他母亲碰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竟也坦然受了,并无异色,“理应为父亲母亲分忧。”
见周王后欣慰点头,继而目光转来,小晏忙垂下头去。
周王后问道,“你便是那魏俘?”
小晏微微抬头,“是。”
周王后的声音已有了几分清冷,“你身份卑贱,怎能穿与公子一样的衣袍?”
第61章拖去掖廷打死
小晏垂眸,她原便知道这衣袍穿进宫中十分不妥。但裴安那样的人,还不是他说什么她便得听什么,即便心知不妥,亦只能不妥下去。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周王后不命她起身,她只能伏在地上,一双膝头压迫得她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
小晏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越发地低声回道,“娘娘息怒,奴不知宫中规矩,也万万不敢僭越。”
周王后又问,“是你挟持的阿蘩?”
“......是。”
“你还在除夕行刺过远瞩?”
“......是。”
“你还假传军令,杀了孙辞,刺了裴孝廉。”
原来除夕宴饮时被她杀死的那将军叫孙辞,从前无人与她说过,她亦是头一回知道。
小晏屏气敛声,一旁宫人婢子亦是寒蝉仗马,悄无人声。
与方才那盗窃珍珠和胡乱说话的宫娥相比,她简直是罪恶滔天,小晏也自知罪无可恕,因而伏地,“......请娘娘责罚。”
不见裴安说上一句话,自然,他不火上浇油便算他大发慈悲了。
方才竟还觉得他是指望,罢了,小晏对他也从来不抱什么指望。
便听周王后沉声朝左右命道,“拖去掖廷打死。”
那暗绯色的长袍愈发显得小晏面如纸白,但既已料想到自己必是这个结局,因而果真等到这一刻时,便也没有那么惶恐惊怯。
两个粗壮的宫人已上前来拽起了她的双臂便要往外拖去,她没有求饶。
裴安只是眉头微蹙,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那双凤眸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嗬,果真指望不了他。
小晏兀自起了身,抬头正视周王后,平和说道,“娘娘,请恩准小晏自行走去掖廷罢。”
仿佛正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
“哦?”周王后道,“你不怕死?”
小晏忍住心头苦涩,站得腰杆挺直,声音亦似敲冰戛玉,“魏人不丢魏国的脸。”
周王后点点,算是许了。
小晏伏地一拜,“拜谢娘娘。”
她稳稳地起了身,没有再看裴安。
长长的花鸟纹红毯自主座案前直通殿门,小晏便踩着这长长的毯子转身往殿门走去。
她心中凄怆,朝着日光无声说道,“拜别舅舅,拜别大表哥。”
那两个宫人在一旁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旦听大殿内响起周王后的声音,“果真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小晏一顿,回眸朝主案望去。
周王后一反方才的愠色,眉眼竟然柔和下来,“上前来,孤好好看看。”
小晏心中虽不解,但依言垂头行至周王后案前,复又跪下身来。
“抬起头来。”
小晏大胆抬眸,见周王后眉眼温蔼,那双与裴安有几分相似的眸子端量了她好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小晏不知她点头究竟是何意,又听她道,“你既穿了这身袍子,孤便不会杀你。”
小晏心里蓦地一松,知道自己不必再去掖廷受死了。
也是这时才恍然明白裴安命她穿这件衣袍的缘故。
是这身与裴安一样的袍子救了她。
留了一命,算是好事。
周王后慨叹不已,“你舅舅既是魏武王,那你至少也该是个郡主。可惜未曾受封,倒流落到燕国来了。”
小晏怃然,她若在魏国,即便不受封什么郡主,至少能回桃林为父亲母亲守陵。
那一方是世外桃源,她愿一人孤独终老。
而如今呢,被烙了印,拴了脚,囚在那人人艳羡的兰台里,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周王后又对裴安道,“昨日魏使递了国书,说是魏武王要送公主给你父王,愿以两郡四县为嫁妆,与燕国结成姻亲之国,永世为好。远瞩,你意如何?”
小晏心中一动,魏国的公主只有沈淑人,难道舅舅竟要将沈淑人送来燕国为夫人吗?
沈淑人心气极高,又怎会甘心嫁为姬妾。
何况,燕庄王年迈多病。
裴安笑道,“魏国早晚都是燕国的囊中之物,两郡四县也不过弹丸之地罢了。”
周王后含笑点头,“正是。”
“听说魏使今早已经进宫了。远瞩,你既代行国政,自由你来定夺。”
小晏眼角一跳,原来方才在甬道见到的果真是魏国使臣的车驾。
那人笑道,“燕国攻楚也需整顿兵马,便先假意应了亲事,拖住魏国,先拿到那两郡四县。”
“既是姻亲,便引魏国的兵去取楚国,若魏国不肯,我燕国大军他日伐魏,亦是朝发夕至。”
那人谈笑之间,便轻易定了魏国的前途。
小晏的心高高悬着。
她定要想办法去见魏使,她要告诉魏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