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和自己的母亲好好道过别?
时间:2019-10-28 09:14:31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在时间的加速中,十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许多坚硬的事物仿佛一成不变,而我们的文化与生活似乎经历了不止一代的更迭。于 10 月 18 日开始的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更像是一次寻找之旅。以“十年”作为一个刻度,我们与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读者一同,寻找那些过去的失落的记忆,寻找我们的社会、群体以及个人生命的真实历程。
在文学节的「十年之后: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主题演讲」中,作家贾行家与现场的读者朋友们,分享了十年前母亲离世带给他的思考。目睹母亲临终前对尊严的渴望,他开始思考“人的尊严是什么”“我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告别”“活下去还是不活,怎么活”这些很多人不愿去面对的问题。这是当晚最沉重的演讲,现场观众的抽泣声不断。我们整理了贾行家演讲的全部内容送给大家,希望单向空间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尊严地活着。
点击观看“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丨贾行家:从道别到忘却
从道别到忘却
演讲人 贾行家
各位好,在下贾行家。我和各位不熟识,却要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在这样一个深秋海边的夜晚,什么都可以说。黑夜和海,让世上的很多事儿显得不那么重要。
差不多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说差不多,是因为现代医学让临终可以拖延成一个缓慢的过程。这种被拉长的弥留之际,像一扇不能愈合的电梯,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很尴尬。
我的这段经历很平常,但意义也在于此。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没有机会经历,才是真正不幸的人。所以我用不着谈论感情,这种感情像海洋这么久远,但也没必要再说一遍。
▲贾行家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当我看到“十年”这个题目的时候,我想:假如遇到 20 年前的自己(我们已经不是一代人),我该怎么告诉他,在十年后会遇到什么。简单地说,他要和他的母亲道别,然后目睹她在这个世界上逐渐消失,最后变成一小块石碑,一些纪念品,以及我们支离破碎的民俗里的某些程序。如今,世界上只有几个人还记得她。
人们都说,死亡是父母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件事。但是,我真学到什么了吗?我将来真有什么东西,能教给我的女儿吗?——这是我要和那个年轻人说的事。
这些事情,是最古老的话题,佛祖说过,康德也说过,可能连于丹老师也说过,但我还是得用自己的目睹和经历,再把它说一遍,好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的尊严是什么?
尊严和所谓社会地位没什么关系。如果说它等于地位,那我在地位比我更高的人面前,就没有尊严了。按我的理解,这种尊严是《红楼梦》里丫鬟婆子的“体面”,是“我的越多,你的就越少”的一种东西,不是合乎情理的尊严。
我母亲是那种为了保全自尊可以付出很大代价的人。
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后,我们去了家很拥挤的医院。那时正是十一假期,我们要等一位有名的专家节后会诊。你要是运气不好的话,对那种人很多、很破旧的医院会比较熟悉,我还是形容一下吧:
那是个很旧的楼,完全不通风。不知道这几十年里,里面已经死过多少人;也不知道每天在走廊上挤来挤去的都是些什么人。走廊里全是病床和折叠椅。厕所外面永远在排队,而且下水道总是堵塞。我们就整天呆在药味、汗臭味、屎尿味和蒸过的饭菜味里,既相依为命,又彼此嫌弃。在那里,不管是男病人还是女病人,经常要当众暴露自己的身体,换衣服或者做检查。这让来不及背过身去的人很尴尬。傍晚的时候,有人会卖折叠床,租一天 15 块钱。每个人都一遍又一遍地计算:自己已经到这里多少天了。我并不是抱怨,在这里做医生护士更难过。病人实在受不了,还可以选择转院或者去死,他们选不了。
我母亲对疼痛、脏臭和不舒适,都有异乎常人的忍耐力,但有一件事,她一辈子都没法容忍,就是像这样日夜被人看。她说:“为什么要把病人呆的地方弄成这样?我不能死在这么个地方。”她一定要回家。我只能拖着,因为出院就等于放弃了本来也没有的希望,而且连止疼药也不好开。
那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死亡像裸体一样,是件隐私,这种隐私和尊严关系密切。
几天后,我们总算请到了那个专家来检查,他也说无能为力。这反而让母亲如释重负。于是,我们去了一个比较冷清、但也不大对症的科室。她要我架着她看了看走廊,确定这里没什么人,然后很认真地说:“我可以死在这里”。
我想,尊严是活着的一个基础。对每个人来说,应该保有的尊严是同等的。它无关善恶,甚至不是一种权利,因为是不能被剥夺的。这是人类文明一个很艰难的成就:就算有人犯下没有人性的罪行,仍然不能用凌辱和示众的方式来处罚他。也许对这一点,很多人并不同意。
今天,相对那些被拿来炫耀的东西,我更希望有一扇可以关上的门,哪怕是可以拉上的帘子,让我以为没有被监控。否则,我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医院的走廊上,活得既没有尊严,也没有目的。至少,我不像有人说的,想用隐私换什么便利。何况,给患者推送奇奇怪怪的医院,也不叫什么便利。
我希望二十年前的我,开始这样去观察一些事情。相比标准不同的善意,我们为别人的尊严多考虑一些,也就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可能性。也许,在下一个十年,希望别人善良会更加艰难,我们需要更多运气。
我现在回忆,我母亲或许也没有思考过关于尊严的问题。
比如,住进最后那个病房后,我们进行过这么一场对话。她对我说:“你爸死后,这十多年,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思。从癌症查出来后,我就更不想活了。这个病很遭罪,生存质量很差”——她经历的放化疗很不顺利,在一年里连续做了八九个剂量很大的化疗;放疗让她没法站起来走路,病情却没什么缓解。她曾经很平静地告诉我:“我其实真的挺想自杀,但是我不能。那样的话,人家怎么看你?他们会说闲话,说这个人的妈是自杀的,他一定不孝顺,你以后怎么做人?我就算装样子,也得把这个病治到底,把这些罪遭完。该用好药用好药,该找好大夫找好大夫。你不用担心。”
我该怎么说?我们都知道,自杀是所谓“真正的哲学问题”,我难道可以说,“妈,虽然我更希望你活着,但如果你经过深思熟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就有权做你决定的事。”
选择自杀是自由意志,也是人的尊严。但在中国,在母子之间,我想象不出有这样的对话。我只有沉默,现在也无话可说。
下面这句话,我要请在坐的年轻人原谅:你的父母虽然干涉了太多不该干涉的,但请记住,他们也牺牲了太多不该牺牲的。当然,你还是可以抱怨。因为我们在这种彼此的消耗中,谁都没有获得什么幸福。
▲贾行家在“十年之后”主题演讲中
从我母亲、到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也如此,都没想过,尊严后面有个很明显的问题漏掉了,就是——我到底是谁?如果我有机会见到 20 年前的我,我会建议他接下来考虑这件事。
母亲的诊断刚刚出来时,她经常发呆,然后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我当时也这么想,我站在病房的窗户前,恐惧得直打哆嗦,看着外面来来去去的很多人,真希望是其中的随便哪个人。不明白我和母亲为什么就被拦截在这里了。因为我不知道,我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如今,花了十年的时间,我只能这么解释:这没什么道理好讲。这是很平常的事,前面说了,这不能算厄运。即使是真正的厄运,也可以随时变得更坏。如果说命运荒谬,那是因为我们错误地信赖所谓“正常”。我们习惯的秩序,只是想象和同意的社会产物,不是自然规则。我的认识能力很肤浅,只能看到世界是混沌的。毕竟,能在自然规律里感受宗教精神的人,少之又少。
承认了这一点,才可以终止抱怨,开始做选择:活下去还是不活,怎么活?海明威说,《老人与海》里只有一个隐喻,那就是鲨鱼代表文学评论家。当然,这个故事还是有很强的对应,比如说:为什么最后拉回来的是大鱼还是白骨,已经不重要了。
每个人都要在孤独中死去,这就像我们送一个人,只能送到安检口。生活中的陪伴,各种各样的关系,都有一个限度。至死不渝,仍然要孤独的死。我们的传统观念,好像一个人没有死于意外,临终时身边围满子孙,人生就圆满了,这就叫“善终”。当然,你要相信这一套的话,没问题。但我发现,即便相信,人到那个时候,还是会感到巨大的恐惧。我所见的临终者不多,但我相信是如此的。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习惯里,很少有人会正视那个巨大的未知,去思考那个未知。未知感就是孤独感。当然,这种必然的结局,也是巨大的公正。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趁着还清醒,趁着还从容,从死亡的那一天倒着来想“我是谁”这件事。我们可以接受现成的说法,也可以坚持自己的说法,毕竟那个结果是属于自己的。如此巨大的公正,真是比善良还伟大。
这个必然到来的、漫无边际的孤独,让我觉得不需要逃避生活中的孤独。
今天回忆起那段时光,最不安的一件事,是我不知道母亲最后的那些夜晚是如何度过的。白天,我们竭力扮演各自的角色,她是个彬彬有礼的患者,一个从容的临终者,非常得体的应对来探望她的人。她甚至可以自己去选择墓地,甚至还参与了追悼会的一些细节筹备。有一些人会觉得,请逝者生前看一遍自己的悼词是一种礼貌,但他们忘了我母亲并不是个政客。
母亲用让人惊讶的态度把这些事情都完成了。可是,那些夜晚她怎么办?疼痛还是会折磨得她难以入睡,安眠药已经没用,止疼药也失去控制。在别人都睡着时,她是怎样挨过去的,她在想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我。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和那个年轻人说的第三件事: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告别。
我有一位医生朋友,她对我讲过一件事,和我的经历很相似。一位老大娘,在查房的时候对她说:“我知道自己走不出这家医院,但是我儿子告诉我得了很轻的病”。怕儿子难过,大娘也装作不知道。查房的时候,这位医生经常看到那个儿子在走廊里偷偷抹眼泪,之后回到病房哄他母亲,说“过俩礼拜就能出院”。然后,他母亲也假装被他哄过去了。这位医生朋友感慨说:“这件事情既滑稽又心寒。这位老者已经进入终末期了,随时有可能昏迷。不应该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时间紧迫,母子应该好好告别。”
我当然同意她。然而,我们真的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就会“好好告别”吗?我和我母亲,虽然在那段时间说过很多话。但对于什么是死、该怎么活着,一直没有真正讨论过,因为我们没有认真想过。我猜,不只是我们这样。
我们最后的分别时刻,是在一个凌晨,很安静,一层楼里只有我们这一点亮。这对我母亲来说很理想。我盯着她看,在某一个瞬间,我清楚地看见她在一个黑洞里下沉。从她的感知里,我们应该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不知道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在她也许还能听见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她需要忏悔吗?按照世俗标准,她一辈子非常疲劳,背负了过多不需要背负的东西,没有亏欠过谁。比我高尚得多,我是依靠别人的容忍度日的。但她也没有皈依过某个信仰,没有为彼岸做过准备。
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向她许诺什么。直到今天,我不确定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还存在?在那时候,人世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是教徒,我如果贸然谈论天堂,对自己也是一种亵渎。
这个时候,我停下来,去看旁边的一位好心的小大夫,我问她:“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信,该怎么办?”她摇了摇头,这个姑娘比我不幸:她母亲在她去世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她考试,连消息都没告诉她。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和我母亲是如此陌生。这种陌生,不像刚才我说的那种孤独,本来是可以缓解的。
我们就这么一起看着我母亲,一点点儿地熄灭了下去。
如果我在今天晚上遇到那个 20 年前的我,我得告诉这个年轻人:你还有时间去想,你该信什么,不信什么,为了你的信去做一些事情。去尝试建立一种联系,和你母亲在那个安检口前告别。然后,你可以平静地过你剩下的日子。否则,你未来的每一天,就像我现在这样,心里被挖空了一块,因为没有思考过,而没法感受快乐。至于这些奇怪的话,对各位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
谢谢各位。
▲“十年之后”演讲现场
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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