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知青,下乡到苗寨,和祖母生下了我爸和二叔。
后来爷爷回城,祖母不肯离开苗寨,就留在了那里。
那时我爸和二叔都还小,爷爷再婚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我们这些孙辈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直到上个月,苗寨那边从原先爷爷单位找了过来,寨子里修路,要动祖母的坟,让我们回去捡骨再葬。
那边苗寨,有捡骨葬的传统。
爷爷奶奶自然是不会回去的,就让我爸和二叔,带着我和堂弟这两个孙辈回去。
苗寨偏远,我们开车下了高速后,转省道,又转乡间水泥路,还开了一个多小时的毛马路。
最后车都进不了,还是打电话联系人,接我们走山路进的寨子。
堂弟梁辰一路在车上,不是玩手机就是玩平板,这会走山路了,累得不行,一个劲地抱怨,说自己只有一个奶奶,哪有什么苗婆子祖母。
二叔二婶向来溺爱,不停地安慰他。
我看着这羊肠小道,不解地问向导,这不像是要修马路的样子啊。
不修路,为什么要动祖母的坟,捡骨再葬?
向导告诉我,不是修马路,是把小路扩宽。
祖母死前,日日到寨子路边望,盼着爷爷带我爸和二叔回去接她。
死后,就让人葬在了寨子路边。
这本来就不合规矩,现在寨子要把路扩一扩,就得动祖母的坟。
我听着有点唏嘘,扭头看了我爸一眼,他脸色也铁青。
爷爷说,是祖母不肯离开苗寨。
可这向导说,祖母日日盼着丈夫儿子回去接她,死了也要葬在路边等。
我爸和二叔都沉默不语。
二婶最近减肥,吃得少,走了这么久山路,累得不行,还要和二叔一左一右搀着走不动的梁辰。
没好气地道:「那年头,知青丢下老婆孩子回城的多了去了,老爷子把俩儿子带走,算是不拖累她了。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啊?不再嫁,还盼着老爷子接她回城享福啊!死了都不安宁,让我们回来给她捡骨!我又不认得她……」
这话太过尖锐,向导都听不下去:「龙阿婆以前是寨子里出了名的美人,还是……呵!」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扫了一眼我们。
我爸低咳了一声,瞪了二叔一眼。
我妈只推着我快走,不想和二婶这缺根筋的沾边。
当天晚上,苗寨这边把我们安排在祖母以前的吊脚楼。
吃的我们自己带了,二婶还背了个电子秤,严格控制饮食和体重。
吊脚楼我在旅游景点住过,但这种原汁原味的,还别有一番风味,其实还有点小兴奋的。
就是梁辰,鼓捣了半晌电子产品,信号不好后,就到吊脚楼下面,拿着棍子砸那些坛坛罐罐。
那些罐子什么的,明显有些年头了。
有的一砸碎,里面就有着虫子蜈蚣什么的钻出来。
外面一个穿苗服的老太太见到了,脸带惊色,用苗语对着这边大声嚷嚷制止。
可惜我们听不懂苗语,梁辰反倒砸得更来劲了。
他接触游戏多,加上二叔二婶溺爱,更是无法无天。
眼看着他越砸越来劲,那老太太急得要跳脚,却不敢进来,只是脸带惧意,在外面大声吆喝制止。
我见状,忙开口阻止梁辰:「这可是苗寨,听说这里人都习惯在吊脚楼下放罐子养蛊。那些虫子,说不定就是蛊。」
正好他砸破一个罐子,里面一只通体金黄,巴掌大小的蛤蟆跳出来。
他吓得手里的棍子掉到了地上,等看清后,有点恼羞成怒,捡起棍子对着那只金黄的蛤蟆就要砸。
「梁辰!」我忙沉喝了一声,朝他大吼道,「你再不听劝,下次有事别求我!」
他经常有些题不会做,电子产品有问题,要找我帮忙。
这会听我吼,只得愤愤地将棍子丢了,跑到一边的竹椅上躺着,摇得咯吱响。
我下了楼,将那些碎的坛坛罐罐往吊脚楼下扫了扫。
又拿树枝将那只金黄的蛙赶走,免得梁辰等会又痛下杀手。
还别说,青蛙、牛蛙、树蛙、癞蛤蟆,我都见过,但没见过这样通体黄如金的蛙类。
体型像树蛙一样修长,双眼黑圆,被我拿树枝赶的时候,还转动双眼溜溜地看着我,居然不跑。
我只得拿两根树枝,将它架起来,准备放到一边的草丛里去。
那站在门外的老太太,在见到我架在树枝上的金蛙时,用苗语哇哇地说了一通。
跟着猛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嘴里又是一通哇哇地说了一大长串。
那样子太过夸张,惹得摇椅上的梁辰咯咯地笑。
我瞪了他一眼,将那只金蛙放在草丛里后,又朝那老太太点了点头,表示没事了,这才上楼。
走到楼梯上时,见那老太太转过身,对着草丛一个劲地拜。
各族皆有信仰,回族还不吃猪肉呢,或许是这苗寨对蛙类,有着不一样的敬畏吧。
大家累了一天,当晚睡得都沉。
第二天捡骨,我爸请了专门的师傅指导。
先一步在坟边用竹席搭了棚子,又盖上红布,免得尸骨被阳光直射,这才能开坟。
一般捡骨都是三五年,可祖母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因为后辈不在,无人捡骨,就一直葬在这里。
开坟的时候,一开挖,里面就有各种虫子朝外爬。
颜色艳丽的甲虫啊,筷子长的蜈蚣啊,还有小蛇。
搞得我们心慌慌的,幸好师傅说,这十几年的骨,都化了,捡起来容易。
最难捡的是三年的骨,那时皮肉没有腐化完,还得挑出骨头上的腐肉,进行清洗。
原本兴致缺缺的梁辰,对这个倒是挺好奇的,问了不少。
葬了十几年,棺材都成了腐木。
等把木渣拣开,还得小心地剥开寿衣,清理脱落的头发,驱赶一些虫子。
等完全清理好后,我们就戴着手套开始捡骨。
由我爸捧着金罂,我们按师傅的指导,像是人打坐一样,从脚到腿,到肋骨,到肩颈,到头,一点点地往上捡。
我和梁辰是孙辈,就捡下肢。
因为脚趾骨这些细小,怕梁辰捡不好,就由我捡,梁辰就捡腿胫骨这些大的。
就在我小心地将脚趾骨捡进去时候。
梁辰随手就抽了一根腿胫骨,跟挥棍子一样地挥了两下,问捡骨师傅:「这人的骨头到底有多重啊?这烂了十几年,应该很轻了吧?这腿骨有没有二两啊?」
那捡骨师傅估计没见过这么无知无畏的,吓得脸色惨白,一时说不上话。
站在坟边戴着口罩的二婶,居然还真的伸手接过那根腿骨,在掌心掂了掂:「这骨头轻得很,没有二两吧!就是传说中的贱骨头……」
「老二!」这次连我妈都听不下去了,对着二叔沉喝了一声。
我爸捧着金罂气得脸色发青,直勾勾地盯着二婶。
这会她倒也是反应过来了,忙将骨头塞给我,让我放金罂里。
而一边的捡骨师傅却似乎在害怕什么,退到一边,对着坟连磕了三个响头,又用苗语说了好大一通什么,拜了又拜。
这才用汉语朝我们说,按着他交代的捡好骨,送到藏骨洞就行了,他家里有事,就先走了。
跟着一边用手摸着胸口,对着坟不停地点头哈腰用苗语说什么,倒退着离开。
我们面面相觑,隐约猜到了梁辰和二婶犯了忌讳。
后面我爸妈只得一边捡骨,一边说着,不知者不怪,不要怪罪之类的话。
捡完骨后,按捡骨师傅交代的封好坛,由我爸捧着,我们跟着,送往藏骨洞。
那藏骨洞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这种金罂,有些年月了,阴森森的看上去极为瘆人。
我们找个地方放好后,又烧了点纸,拜了几拜,急急地就走了。
我们这些女眷就回家收拾,我爸和二叔就去把坟坑填了,再把棚子拆了,把席子什么的给人家送回去,这样明天一早就能离开。
大家接连两天爬山挺累的,尤其是二婶,回到吊脚楼,称了体重后,一边庆幸轻了二两,
一边不停地扭脖子,转胳膊,说累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好像骨头要裂开了一样。
有了捡骨那事,我妈听着只是不停地翻白眼,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跟这个妯娌一起办事了,让我也离她远点。
到了晚上,我们胡乱煮了点面吃。
我爸和二叔坐在吊脚楼的边上抽烟,两人都沉默不语。
估计他们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再见时,已然是一捧枯骨了。
我和我妈也靠着栏杆休息,山风吹来,隐隐地好像有人在唱歌:「三斤三,女骨内焚尸入山。四斤四,男骨抽离魂归西。」
歌声缥缈,像是苗语,也有点像汉语,吐字极为清晰,还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都不由得站起来,朝四周望去。
可随着这歌谣响起,苗寨里其他的吊脚楼立马传来了「咚咚」的声音,像是敲梆子驱赶什么,又像是附和着这调子。
二婶脸带痛色地转着手腕骨,揉着肩:「天一亮就走,这鬼寨子,怪得很。听上去像敲骨头一样,敲得我全身骨头痛。」
我妈听着叹了口气,实在是不想理她,这气氛确实诡异,拉着我回房就睡了。
苗寨安静,虫鸣蛙叫,加上又累了两天,很容易就入睡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又听到了那缥缈的歌声,人不由自主地顺着歌声走去。
想听听,到底是谁在唱这怪歌。
可就在我抬脚的时候,一个穿着金衣的男子,猛地出现在我面前,朝我低喝了一声:「醒来!」
我猛地惊醒,就见我妈穿着睡衣,好像梦游一样地朝外走。
忙一把扯住我妈,她也说是听到了那歌谣,不由得想走。
我心头一惊,忙拉着我妈去找我爸。
刚出房门,就见我爸和二叔一前一后地下楼。
我和我妈忙一人拉一个,顾不上其他的,反手就各是两巴掌给扇醒。
打醒他们后,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二叔指着远处,大吼了一声:「梁辰!」
我们忙顺着看去,就见梁辰双眼发直,已经走到了吊脚楼外面,明显也是在梦游。
当下我们忙追了上去,可梁辰已经是个壮小伙了,又正是力气大的时候,就算是梦游,我们这一堆人也没拉得住他。
谁拉他,他就踹谁,双眼还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山里,呵呵地怪笑。
最后还是我一狠心,从旁边捡了块石头,对着他后脑就是一砸,直接将他砸晕了过去。